因为昨天请了半天假,今天洗车场老板暗示傅宝云多上工,干到八点才回家。她把钥匙插进门锁,未扭动,门开了。出乎她意料,比母亲高大健硕得多的身影,几乎彻底遮住了客厅吊灯的昏暗光线。
“宝云?是爸爸。”
“宝云回来了?”
蒋蕾从客厅走到门边,把一只手探出门外,握住女儿的手。傅长松挪到一旁。傅宝云被拉进屋的时候,发现父亲穿上了和出狱时完全不同的崭新衬衫。圆饭桌上满当当四菜两汤。傅宝云到厨房洗了手,回客厅之后,看见父亲正在帮她把椅子拉出来。母亲坐在往常的位置,她对面;往常吃饭的时候傅宝云会常常看着窗外的灯火走神,现在父亲坐在右边,遮住了窗,迫使她把视线停留在饭菜上。虽然这房子破旧、狭窄,但它仍然能让她和母亲两人感到家庭的舒适;现在房子不得不接受一个陌生人,这对它来说负担太重了。
“怎么才下班?”不等女儿回答,蒋蕾就用筷子指着一盘油亮的烤鸭,继续说,“快吃,你爸爸排了半个小时队才买到的。”
傅宝云筷子在烤鸭上方浮了一会儿,听见母亲在抽噎。她放下碗筷,从离自己最近的柜子上方抽出一把纸巾,递过去。在母亲接过纸巾后,傅宝云终于鼓起勇气看了父亲一眼,发现父亲也正在看着她:一种友好但称不上热切的注视。擦完眼泪后,蒋蕾用哭泣后自然变低的声音说:“慢慢吃,不急。你们要喝点什么吗?你爸连酒都戒了,我都不知道该准备什么。”
“里面本来就不能喝酒。”傅宝云说。
“别说那些丧气的东西。”
“没关系,我……”
“我去拿可乐,家里没别的。”
她走到冰箱面前,取出喝了一半的大瓶可乐,拿了三个杯子,回到饭桌前。她离开的短暂时间里,父母没有说话。她明白他俩并非发生了尴尬的沉默,而是希望三人能共享这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她一坐下,父亲就立刻续上了刚才的半句话。
“我最后这五六年过得不坏。日子长了之后,你会觉得那就是一个作息时间严格的大宿舍,平常哪怕生点小病也好处理,都不用到医院去人挤人挂号。酒啊,不光我们不能喝,在那上班的民警同志也不能喝,在这方面他们比我们管得更严,每天上下班都要对着检测仪吹气。”
“你爸还带了一个微波炉回来,格兰仕的。以后你再回家晚,热饭菜就方便了。”
“路上买的?”傅宝云说。
“大件的我也不方便带,在商场里转了半天,最后决定要个微波炉。我记得这个型号,在里头每三天可以看一次电视,正好看见节目里说这个质量不错。我说一个事,你们别笑啊,”他自己先笑了,“你爸现在挺有钱的,我在里面做工,车衣服。听说我们那班人的产品,出口到蒙古,俄罗斯。其他人管不住嘴,工资都拿来买烟买零食了,我都攒着。我现在缝纫技术绝对过硬,只要有厂愿意招我,我就能给他们出效益。说起这个……”
他放下碗筷,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小物件,再把手伸到女儿身前。
“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幼稚了点。”
“你爸给你东西,别发呆。”
傅宝云把物件接过来。是用多色毛线编织成的手环,装饰着蓝色小珠子。
“那天我在想,带点什么礼物给我姑娘呢,你都是大人了,我哪猜得准你会喜欢什么,一边想就一边拿着车间里捡回来的零碎毛线开始随手玩,莫名其妙就做了这个玩意。二十年了,你们母女俩一直在外面打拼,我什么都没有为你们做过,现在也不敢开口说能补偿你们,你收下它吧,不戴上去也可以,就当是和你爸握个手。”
蒋蕾再次开始抽泣。
傅宝云低下头,把左手袖子捋上去。她看见自己左手腕上的陈旧刀伤,愣了一下,放下袖子,把手环套在右手腕上。
“合适。”她说。“谢谢爸爸。”
晚饭后,傅宝云坚持要一个人收拾碗筷,于是父母走到了阳台上说话。洗刷好餐具后,她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椅子上,把腿悬着摇晃。她突然很想出去散散心,但是又不该怎么开口。她仍然没有感觉到生活中出现了“父亲”这个角色。都说三角形的人际关系是最稳固的,但她一贯觉得两个人才是正道:她和母亲,手挽手,可以用同样的步伐进退。三个人的话该怎么安排?普天下正常的家庭都是怎么做的呢?
傅宝云掏出手机,开始打游戏。虽然把屏幕凑得很近,但她总觉得自己的眼睛没有真正停留在屏幕上。连遭挫败之后,她听见有人在敲门。
“什么事?”
“是我。”
如果是母亲,傅宝云多半会回答“有事直说”。也许这就是适应新生活必须走的第一步。她上前开了门。傅长松站在她面前,右手提着出狱时就带在身边的编织袋。
“我要走了,和你说一声。”
“我以为你……”
“我不住这。”
“妈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
“不方便的,你妈妈那边我已经说通了。”
傅宝云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卧室房门紧闭。看来她一个人在里面。
“你们母女俩照顾好自己。”
“你去哪?”
“不远。我要是打算永远不回家,今天就不会开这个头。我没那么硬心肠。不用送我了,你也歇着吧。”
他转过身,走出屋外。在明确听到他下楼梯的声音后,傅宝云走到客厅,打开前门,看了一眼,已经没有父亲的身影了。她回屋,在母亲卧室面前不出声地站着,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声音。
母亲的话语突然传出来:“他走了?”
“走了。”
沉默片刻之后,母亲用近似冷淡的声音说:“你去把微波炉里面外面都擦一遍吧。”
在这一刻,傅宝云意识到,她厌恶父亲归家之前,让她大脑在“是,或者不”两面高墙之间反复摇晃的不确定性;她也难以接受父亲短暂来访又离去,抛下感情遭受冲击的母亲。如果一定要选择,她宁愿他留在家里。
傅长松走出小区门口。大路翻修,不能行车。他经过狭窄、遍布泥泞的人行道,拐进下一个T字路口。在街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内没开灯,但是可以看见驾驶座前的仪表盘亮着。
他过街,走到车辆前方,站在离车头大概十米处。他站了十五秒钟左右,沉默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随后他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还剩三米左右距离的时候,车辆发动,打开了远光灯。傅长松擡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但是没有停下脚步。车辆开始倒车,然后踩油门,从他身边驶离。
谭嘉烁住在父亲较早购置的一套两室两厅里。工作之后她说过想立刻搬出去住,但实在没法反驳父亲“花冤枉钱”的反对意见。这几天来,她对这屋子的依赖性越来越深,尤其是自己作为工作室的房间。夜里七点,吃过晚饭之后,她回到工作室,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自己一个小时前上传到微博上的一张同人图。24次转发,178个赞,36个评论,战果还不错。她特意决定,在上传后,只有吃晚饭回家之后才能看,算是一种延迟满足。她开始微笑着逐个回复评论。没有什么公开信息可以把微博和她本人联系起来,而她需要一些这样只属于个人的无忧无虑的时刻,把昨天和泰阳的会面抛在脑后。
手机响了。父亲发来信息:我上来了。
谭嘉烁立刻盖上笔记本,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有两本昨天睡前翻阅过的画册。这两本书因为开本太大,不容易放回书架上,所以总是搁在随手够得着的地方。她连忙把毯子翻过来,盖住画册。这时她已听到了父亲打开门锁的声音。
“嘉烁。”
只要她不说“等一下”,父亲就不会敲门,也不会征求同意,直接走进她的房间。至少这一次,她没有什么复杂的隐瞒工作。她回到工作桌面前,坐下。
“在忙?”谭怀胜进屋,双手插在口袋里。
“没有。”
“吃过了?”
“吃了。”
“找工作的事顺利吗?”
“就是等结果。”
“嗯。”
谭怀胜点点头,仿佛刚才的对话是两人进行了一番深刻而务实的灾后重建报告。他在床上坐下,左腿撑地,右腿翘起来,皮鞋底离床单只有一寸。
“我来和你聊一下后天的安排。”
6月12号。是母亲朱琪芬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