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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上部 第6章 鼠

所属书籍: 亲人有罪

    把女儿抛下后,谭怀胜来到全市最繁华的新街口商圈,此地坐落着怀胜楼投资最大的一家旗舰店。他停车,走进商铺后方运送食材的通道。忧心忡忡的店长在一扇小铁门面前等着他。一看见谭怀胜,他把铁门拉开,让谭怀胜先进去,再紧随其后。

    “店里情况怎么样?”谭怀胜一边登上楼梯,一边说。

    “谭总您放心,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影响,现在人流完全正常。”

    “什么叫基本没有?晚些时候我亲自看监控评估。”

    他们走进二楼走道上的一个杂物间。里面放置着许多清洁工具,随着门被推开,尘灰飞散。屋里有一名七十岁左右的怀胜楼女杂工,身高只到谭怀胜的腹部,虽然背后有一张椅子,但她还是站着,背部有些微病理性弯曲。

    “田阿姨”,谭怀胜说,“你给我说说前因后果。”

    “我当时从42桌客人旁边走过去,他轰地一下蹿起来大骂了一声可难听的,我就停下来看他,他筷子里夹着一块乌黑的东西,说不知道我们店在搞什么,汤里吃出个老鼠头。他筷子在那甩啊甩的,东西甩到了地上,我捡起来放到了围裙兜里,他就说,不光汤里有老鼠头,店家还要消灭证据,一边用手机拍一边让大家来看,凶得要死。”

    “为什么要捡起来收自己身上?”店长说。

    田阿姨不知所措地绞着双手:“我……我其实也没看清是什么……当时好多客人都朝这边看……”

    “你这不是让他更加有理由撒野吗?”

    “行了,你别给田阿姨施压了,这都是小问题。”谭怀胜说。他理解田阿姨的做法。这就像一个过于溺爱孙子的奶奶,哪怕有一万个人亲眼看见孙子踢伤了别的小孩,她的首要反应也是把孩子挡在身后并且不停说,“没有没有,他是好孩子”,事实并不重要。他说:“现在去见客人吧。田阿姨,你也来。”

    他们三人,加上两名保安,来到了一个宽敞通透的休息室。房间中央的玫红色沙发上,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头发上有油光,瘦削的面颊上布满不规则的胡须茬,衣裤簇新但廉价,不停抖着一只脚,在看到众人进屋之后才停下。他面前的矮茶几上放着一个小碟子,里面有一颗大约两拇指大小,呈紫黑色的小生物头颅。

    “让您久等了,”谭怀胜坐下,“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你们非把我关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做正经生意的吗?”

    “您既然来我们这家店用餐,那刚进店的时候肯定也看见了,纪念墙上就有很多我本人接待各界名人用餐的合照,说这个不是为了摆谱,是说了表示我们怀胜楼靠口味,靠服务,更是靠信誉挣钱。我就不和您废话了,您点的招牌海鲜汤底,根据我个人严格制定的卫生程序,每一份在上桌加热前都会经过三次过滤,要说里面说吃出一个老鼠头,比您现在长出一双翅膀的可能性还低。而且您在演了这么一出之后,马上就嚷着要赔偿五万块医疗费,否则就要打市民热线。碰瓷的人我见过不少,像您这么招摇的是第一次。”

    “我没有批评你们厨房里不干净吧?事实就是我吃出了一个老鼠头,说不定是汤底送出厨房之后才掉进去的。你敢保证不会发生?而且这个老太婆,她慌慌张张地要把这脏东西藏起来,我看她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啊。”

    “田阿姨,没事。这位客人,您带了身份证吗?”

    “身份证?你管我要身份证做什么?”

    “我想知道您尊姓大名,怕您不乐意。”

    对方突然抿紧嘴唇,捂住肚子,嗷嗷叫了好几声,然后倒在地上使劲干呕。

    “肚子好痛……快吸、吸不上气了……我要去医院……”

    “演技太差了。”店长说。

    “碰瓷要的不是演技,是观众,可惜这里观众太少了。你搜搜他身上,看有没有身份证。”

    两名保安上前,一左一右把男人架起来。店长上前搜身,男人骂着脏话徒劳地反抗。最后除了一点零钱,一只手机,和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本子,什么都没有搜到。谭怀胜把本子抄过来,翻开看了几眼,突然笑了。他把本子给店长看了几页,店长也笑了。

    “这小子找工作还挺勤劳的,光是明天一大早,就要去三个不一样的厂直招。”

    “可惜就是太爱赌。兄弟,你别推牌九了,再玩下去你爸妈的骨灰都被你输光,你还是坚持斗地主吧。”谭怀胜把本子从店长手里抽回来,塞进男人侧面裤腰,拍了拍他的肩膀。“难怪没有身份证,我算弄明白你是什么货色了。你是运诚广场那边混日子的吧?身份证是不是卖掉了?你这样的社会盲流,我把你分尸了扔锅里都没人惦记,明白了吧?看看你这身新衣服,这他妈头发最近还剪过,是谁吩咐你到我这来作乱的?”

    男人咬紧牙关,眼神闪烁。谭怀胜看得出来,让他坚持不说的,并非是勇敢或忠诚,而仅仅出于所剩不多的自尊心。

    谭怀胜从皮夹子里抽出了两百元,塞进男人的前胸口袋里。

    “小兄弟,听我一句劝。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和他做朋友,不如和我做朋友。你刚刚想破坏名声的这家店,投资一千两百万,这个规模的店我至少还有十家。那个自己躲在阴暗角落,使唤你来顶撞我的人,他有什么?说说看。”

    “我……我和他不熟。他说他叫傅长松。他给我五千块。”

    谭怀胜的笑容凝固了。

    “你们都出去。我和他单独聊一聊。”

    谭嘉烁刚醒来时,对自身的所处,所经历时间,一无所知。她感觉自己整个面部四周仿佛漂浮着碎冰,皮肤各处不规则地出现刺痛。她不敢用力过猛地擡起头来,因为后脑疼得厉害,而这疼痛在一瞬间就唤醒了她关于下山滑倒在泥坑里的记忆。

    她躺在一张极不舒适,只垫着薄薄一层软褥子的钢丝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带着歪牙咧嘴唐老鸭图案的毯子。卧室极小,仅有的家具是一套桌椅和一座衣柜,窗户是生锈的铁栏,不断有雨飘进来。她双肘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身上的衣服是自己的,带一点湿气,外套和包搁在旁边的椅子上。把包拉过来看了一眼,虽然有些脏,但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少。她下床,踏进自己的鞋,走到衣柜上挂着的一张小梳妆镜面前,发现自己头部绑上了一圈绷带。她打开门,眼前是走廊,正好有一个捧着一个水盆的小姑娘从眼前跑过,老旧的木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呼唤了一声“小妹妹”,对方回头看了一眼,没理会,跑过了拐角。至少这个小姑娘的出现,减轻了她的不安。

    她沿着走廊往前走,中途不得不歇口气抑制大脑的刺痛。来到刚才小姑娘消失的拐角,她看见了一个卖烟酒杂物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半截卷烟头夹在耳朵上的中年大叔。在柜台前方,是这屋子的大门口,外面是乡村的石板路。

    “你好,”谭嘉烁有些小心地说,“这里是酒店吗?”

    大叔看着她:“酒店?我要开得起酒店就好咯。”

    “这里是石和村对吧?”

    “对的。你睡好了?”

    “那个,我想问一下,我之前是在上坟,后来在山上摔了一下,摔晕了。是有人把我送到这来吗?”

    “敏才和一个女的送你来的。那个女的帮你交了房钱了。”

    “敏才是谁?”

    “敏才!”大叔高喊。“快点下来咯!有美女喊你!”

    谭嘉烁这才发现前方右侧有一架梯子,通向天花板上的一个开口。之前天花板里一直叮咚作响的声音停下来了,一个男人从梯子快步爬下来,站在谭嘉烁面前。他正是她曾经在山头上见过的男人。

    “有事找我?”

    “请问,”谭嘉烁咳了一声,继续说,“是您把我送到这来的吗?和另外一个人一起?”

    “对头。是有个女的看见你倒在坑里面了,她一个人拉不动,她就叫我帮忙。你的头也是她包扎的。”

    “您认识她吗?她叫什么?”

    “不晓得,肯定是村外的人,以前没见过。”

    “她留下了什么联系方式吗?”

    “没有吧,”敏才看了看柜台后的大叔,大叔也摇头说,“没有。”

    “可你们不是办住宿的吗,应该要提供身份证才入住。”

    “她用的是你的身份证。”

    谭嘉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产生了一种让她尴尬的奇怪冲动。她从自己手提包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张半身照。那是妈妈抱着她,在如今已不存在的老公园里拍摄的照片。

    “那个女人……长得像她吗?”

    面对敏才脏兮兮的手指,谭嘉烁下意思地捏紧了照片一角,但她想起自己在山上曾怀疑他是坏人,有些懊悔,于是便任由他把照片拿过去,仔细查看。

    “妹崽,你搞什么笑,”敏才把照片还给她,笑着说,“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谭嘉烁收起照片,谢过村民;敏才谢绝了她提供酬劳的建议。考虑到身体不适,她觉得自己应该就地休息一夜,但独自在坟场附近山村过夜的设想,对她来说还是不太吸引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在那样的屋子里渡过一晚,太过孤独。她决定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