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墓回来之后第二天夜里,谢静突然给谭嘉烁发信息,说做插画的工作机会已经十拿九稳了,泰阳老师发了一堆设计需求,要赶进度,让她“先做起来”,到时候按市场价算。谭嘉烁在商业和同人市场都有一些经验,对于仅有口头约定就开始干活的情况,难免有些忐忑。谢静哧哧笑着说,“你不信他总得信我,坑谁都不能让他坑我的女人”,隔着电话都能听见她用掌心拍膝盖以表决心,于是谭嘉烁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开始赶工,谭嘉烁又开始隐隐头痛,发低烧。她吃了两颗必理痛,借着一股画起图就停不下来的劲,熬到了半夜三点。隔天一早,电话铃声吵醒了她。是傅宝云打来的,要求今天见面。要么定在八点半她上班以前,要么是傍晚下班后。虽然疲乏,但是为了不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都记挂着这件事,谭嘉烁答复愿意立刻出发。
她在洗车场附近的绿化带后面和傅宝云见面。傅宝云的注意力立刻被谭嘉烁头上的绷带吸引了。
“你的头怎么了?”
“摔了一跤,磕到了。你是不是有急事想告诉我?”
“嗯,我想上班之前把话说完。答应你的事情,我不想干了。”
“什么?”
“我现在就把7500定金还给你。”傅宝云举起手机,开始转账。
“等一下,能不能把话说明白?”
谭嘉烁靠近。令她惊讶的是,傅宝云赶紧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简直像害怕她藏着凶器。
“昨天谭怀胜找了两个人,把我爸打了。”
“真的?严重吗?”
傅宝云举起手机,让谭嘉烁看她事后抓拍的一张照片。傅长松正在拉起衣服一角,擦掉脸上的血。通过这照片,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谭嘉烁倒吸一口凉气,心跳加速。
“当时我就在旁边。”
谭嘉烁突然意识到了傅宝云的担忧,连忙说,“我没有和我爸说过半个字。”
“可能吧。”
“他们……动手的人,有说过为什么吗?”
“其中一个人当时用刀怼着我的脸,我没有机会问。”傅宝云深深叹气,压抑住心中的激愤。她相信谭嘉烁不知情,但这不是她能承担的风险。“我不想说了。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好吗?就这样吧,我要去上班了。”
“傅宝云,等一下,听我说——”
“如果可以,能不能和你爸说一声,让他下次不要这样骚扰我们了。我爸刚出狱,连手机都不会用。谭怀胜应该有上亿资产吧,何必浪费时间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呢。”
傅宝云离开了。谭嘉烁觉得头部突然变得又重又湿热,站不住,在绿化带边沿上坐下。
快走到洗车场的时候,傅宝云回头,透过绿植的缝隙,可以勉强看见谭嘉烁还坐在原地。傅宝云有一些为她感到难过。她打心底不觉得谭嘉烁和自己父亲被打的事情有关,但是既然她决定了退钱,中断联系,那么她就要把这件事做到位。自己的生活已经太累了,她实在没有余力去关心另一个闯进她生活的意外。
下午三点,谭怀胜来到了桀昊马术俱乐部。他快步走过两侧墙壁上挂满欧洲马术教练与本地小孩合影的走廊,推开副经理办公室的门。屋内有三个人:神情凝重的副经理(据说曾是国家马术队成员),坐在她对面的伊璇,以及谭怀胜和伊璇的儿子谭珺。谭珺继承了母亲摄人心魄的眼睛和父亲的大耳垂,穿着黑白两色儿童马术服,让他显出一种超出其年龄的精致感。这种精致,恰恰是承担了不菲开销,把孩子送到此地的父母们所追求的:当他们的孩子像童装模特广告一样的精修照片出现在朋友圈,就像给他们的良好品味、教养以及经济适意程度盖上了火漆印,把震颤皮肤的喜悦和毫不留情的焦虑,纵情发布给网络另一端的千百同龄人。
谭珺侧躺在一张椅子上,把头枕着妈妈大腿。听见开门的声音,他稍微扭过头用一只眼睛瞅了瞅父亲,然后继续把头埋起来。
“出什么事了?”谭怀胜把门边的一张椅子拉到办公桌旁边,坐下。
“今天下午,您公子扔石头砸中了和他同班的段方舒。”副经理说。
“这石头?”谭怀胜瞟了搁在办公桌上的一小枚石头。“这还不如一泡鸽子粪大。砸到哪了?”
“石头本身不容易伤人,但是段方舒当时正坐在马上,让教练牵着绕行。石头砸到他的肩膀,然后落在了马背上。如果让马受惊,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段方舒……他爸妈是干什么的来着?”谭怀胜回头看向妻子。“房地产?”
“物业公司。”伊璇说。
“好吧。你说他们投诉我才赶过来的,他们人呢?”
“这……”副经理欲言又止。
“我和他们理论,”伊璇说,“他们冲我发火,然后说先带儿子去医院检查,要是检查出点什么毛病就告我们。”
“告什么告?爱做戏。要是真有点什么毛病,他们才不会在我来之前就带着儿子跑掉。你也是的,激他们干嘛呢。还有什么事?”
“谭先生,您也知道,我们的教育目标,不光是推广马术这样一门有久远欧洲贵族历史的运动,更是为了给孩子们提供一个安全、高尚、共同进步的成长环境。把安全放在第一,包括身体、精神的绝对安全,是我们的品牌信用所在。这已经是您公子第二次在训练营里引发肢体冲突了,如果再有第三次,那我们就只能单方面终止合同了。”
“这算什么,最后通牒?我问你,你和段家那两口子也是这么说话的?”
“谭先生,段家公子在这件事中没有犯任何错……”
“区别对待是吧?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现在没空和你理论。说到底,这是我们和他们家的事。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了吧?我们走。”
谭怀胜驾车,带母子离开了俱乐部。一路上,他三番两次想询问为什么孩子们会发生这次冲突,伊璇示意,目前不太合适。他们到家,把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儿子哄上床休息之后,夫妻俩走进谭怀胜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
“好了,一次性说明白,事情怎么闹起来的。”
“段方舒说珺珺是喝老鼠肉汤长大的。”
“什么?”
“他说我们家卖老鼠肉汤,所以我们的儿子天天吃的也是老鼠肉,所以说话细声细气。珺珺气不过,就扔了石头。你别一脸莫名其妙的,这说的就是前几天新街口门店那事。”
“那是很小一个意外情况啊,怎么就——”
“你自己看吧。”
伊璇拿出手机,播放一个短视频给丈夫看,正是无业小流氓号称在怀胜楼汤底里吃出了老鼠头的那一幕。拍摄角度是大厅另一侧,离事发地有六、七桌的距离,加上了“千万级火锅旗舰店竟吃出长毛老鼠头”,“怀胜楼聚餐,全家福恐成全家毒”等耸动字幕。视频播放数已经超过四百万了。
“这还只是一个视频,”伊璇收回手机,“还有其他角度拍的,这个传播最广。”
“这是哪家不要命的上传的?给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别抢我手机。这不是个人账号,是一个专门做食品安全内容的流量号。我已经想办法联系到背后的运营公司了,和他们商量拿掉视频,消除影响。”
“还是你靠得住。能不能查出来是谁具体操作的?”
“说是接到匿名投稿,他们只是做了平常的包装就发上来,按照他们公司的计算办法,一共12级舆情热度,这个事件算5级,所以不会有太严重长期影响。”
“好吧,让他们尽快。”他狠狠拍打一下沙发扶手。“我下周就要和投资方开会,现在出这种麻烦,太他妈倒霉了。只能希望他们没空刷抖音。”
“你和我说,是傅长松在给你下绊子。”
“那小流氓是这么交代的。我找人跟踪过傅长松,而且还派人稍微警告了他一下。他们报告说,不管他们怎么动手,傅长松一点反抗的意愿都没有,完全没有了当年的胆色,揍起来都不过瘾。如果这个匿名给流量号投稿的,不是巧合,是陷害我的计划的一部分,那我不觉得傅长松有这个能耐。”
“你和傅长松当年有那么大仇吗?”
“这你就别问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屁孩。”
“怀胜,我要把我的底线给你交代明白。不管你要和谁斗来斗去,我不想过问太多,也没精力干涉。就一点,不要让那些破事污染到珺珺的成长环境。”
“不用你提醒。”
谭怀胜朝后压,把身体重重地装进沙发,双手擦了一把脸。
“累。”
“谁不累啊。”
“有件事我还是有点担心。不止有一个人说我们儿子说话细声细气了。他是不是太阴柔了一点?该不该去换个拳击班?”
“说什么呢,你儿子还不到五岁你担心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而且说实话,他今天拿石头砸人了,是人都会说这叫淘气,男孩子脾气。”
“你一整天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我去看看儿子。”
“等一下,你别动。就这样。”
谭怀胜站起来,走到伊璇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脸,然后在她面前跪下了。伊璇低头看着丈夫,把左腿悬起来。谭怀胜双手托住伊璇的左脚掌,慢慢地把高跟鞋脱下,然后闭上眼睛,把曲线流畅的鞋面贴着自己左脸,缓慢而深入地呼吸着。他僵硬的身型软下来,像在拜祭佛像的时候陷入了安稳的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