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东搀扶着余三逃走了。在经过老张身边的时候,老张对他们说:“两个小时之后可以来拿车。”
傅宝云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看着她父亲。让她心脏止不住猛跳的,倒不是刚才的险境,而是亲眼目睹了父亲是以多么老练、干脆的手法,让他人的血溅洒在了墙壁和车行道上。根据判决,父亲杀过人;她不由得联想到,二十年前,他是否也是以同样的自信和速度,结束了两个人的生命,就像老练的木工,无需尺规就砍下了恰到好处的一块木料?
傅长松看了一眼女儿,避开她的眼神。随后,他对老张说:“老板,你这有地方洗手吗?”
“哎,有有,这边。”
傅长松顺着老张指示走到洗车场侧面,走道旁边有一截伸出地面的水龙头,旁边塑料盒子里搁了一块脏兮兮的肥皂。他蹲下去,洗完手站起来,发现老张就站在他身边,还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接过毛巾,在擦手的间隙,老张嘴巴半张地盯着他,露出好奇的眼神。
“他们刚才叫你……傅长松?你该不会是鹞子街的长松哥吧?”
“别这样叫我。我们见过?”
“真的是你啊,长松哥!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以前是鹞子街汽修厂三班的,帮你换过发动机,吃过你母亲熏的腊肉呢。真是奇遇啊,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服刑期满。”
“喔,对对对,是谁当年和我说你被判了无期,害得我记糊涂了。这么多年,真是太辛苦了。你刚才那几下子,身手不减当年风采啊。对了,在我们这打工的小傅,和您是……”
“她是我女儿。”
“噢……!我还不知道你有一个千金,这太巧了。”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眼睁睁看着两个男的把你的女员工带走?”
老张支支吾吾。傅长松把毛巾拍到对方肩上挂着,说:“算了,我不为难你了。今天我女儿要请个假。”
“好,她刚才可被吓坏了,该歇一歇。”
傅长松走到女儿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朝着大路走去。傅宝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老张,老张点点头,于是她追上了父亲。
一名中年伙计凑到老张旁边,说:“你认识他?是个名人?”
“他叫傅长松,二十年以前老城区一霸,头发总是染得金灿灿的,爱穿外贸货,大家私下里都叫他‘洋土匪’。”
“一般来说顶一头金毛的不都是小喽啰吗?”
“像当年的傅长松下手那么狠,就算他把自己剃个阴阳头,你在他面前也不敢放半个屁。整条鹞子街的农产品和五金市场,没有哪个摊位他不沾点油水的,城管巡摊都得看他脸色,听说还放高利贷。官家也欠过他的人情。当时有一窝外地人藏在鹞子街搞传销,带着的那些看门狗,有枪有刀的,凶狠得不得了,是他带着兄弟把这些人揪出来,毫发不伤。这功劳全让反传销大队的人抢了,也没给他记上一笔好人好事。后来不知怎么闹出了人命,死了一男一女,这可正好,判刑判得比翻书还快。”
父女俩在附近购物商场负一层的美食广场坐下了。午休时间,这里挤满了成群结队的上班族。傅长松点了一份麻辣香锅,两碗米饭,但傅宝云只随便就着一点娃娃菜叶子吃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这就不吃了?是不是太辣了?”傅长松说。“刚才我问了你是不是要微辣,你说可以。”
“没事,我不饿。其实你不方便吃辣吧?对伤口不好。”
“不喝酒就没事。”
他们沉默着又吃了一会儿。来用餐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端着餐盘到处寻找空位,发现傅长松旁边有座,看了他一眼,又走掉了。
“那两个人是不是吓坏你了?”傅长松说。
“我还好。”
“我不知道谭怀胜为什么要找我麻烦。也有可能,他只是想找人盯着我,但是这两个小流氓自作主张加戏。有我在,他们不会再骚扰你了。实在有必要,我会主动联系谭怀胜,把话说明白。”
“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二十年前?只能说互相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没直接打过交道。”
“那你至少认识他的前妻。”
“谁?”
傅宝云没有说话。片刻后,傅长松领会了女儿的意思。
“我不认识她。案子开始审之后,我才知道死的那个女人叫朱琪芬,是他老婆。”
“妈妈一直说你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碰上了那件事。我甚至没见到尸体就被抓了。”他停顿片刻,继续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谭怀胜为这个记仇,我倒也理解。我说的东西,法庭上没人信,那谭怀胜当然也不会信。你妈其实不了解具体情况。你以后也别追问她了。””我从来没有追问她。是她老在我耳朵旁边重复说,你没有杀过人,你是一个好人。有时候我觉得,妈妈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我心里对你有恨。“
“那你恨我吗?”
“这么多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的运气。我恨我没有一个普通的爸爸。除了你现在的样子有些吓人,我没有太多的想法。我……我讨厌妈妈的一些生活习惯,比讨厌你还多一些。因为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你像一个幽灵,我只想躲着你,但是谈不上恨你。”
傅宝云知道,自己并不完全坦诚。那天一家人吃饭时,希望父亲留在家里的片刻情感冲动,以及带着他选购手机时,那平凡闲聊带给她的平和之心,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她选择扮演成一个更冷酷的女儿。她要狠狠敲击冰面,不仅是为了震慑自己的胆怯,也是为了从父亲身上逼出一些真实。为了掩饰发抖的手指,她把它们藏在桌下。
傅长松用餐巾纸擦嘴,包裹住一小块尖锐的鸡骨头,搁在桌面上,然后把筷子也放下了。
“你妈说的不全对。在我入狱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百分之百不是一个好人。虽然没杀过人,但我做过很多坏事。在我成长的环境,如果不学会占别人便宜,那就会被别人狠狠踩到泥巴里面。你爸是一整个不见天日的贼窝里,特别有效率,特别敢动手的一个贼。然后呢,我坐了牢。以前天天讲什么豪气,义气,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笑料。在牢里无所谓好人坏人,就像拧螺丝钉一样,没人关心螺丝钉知不知道好坏,它只要老老实实地让人把它摁进坑里,它呆在坑里不动,就行了。我能定下心来,老老实实在坑里蹲了二十年……是因为我想到,在外面我有一个家,还有一个能干的女儿。你们是我的精神支柱。”
“我一点都不能干。我不想读书,天天逃学,大学也考不上……”
“考大学又怎么样,有条件就考,没条件就不考,一张文凭不代表人品,我在里头见过的高学历白领罪犯多了去了。你当然能干,没有你,你妈撑不了这么多年。我要谢谢你替我照顾她。”
“那为什么不和她离婚?你不觉得亏欠她吗?”
“没有什么理由。你妈妈在这件事上非常传统。为什么不离婚,因为她不想做一个离过婚的人。为了满足她的心愿,只要她不提,我也不会提离婚的。在牢里,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那现在呢?你人在外面了,照样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你说得对。宝云,我和你说实话吧。过去这几天,我说我住在朋友那,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在立交桥下面,在公园里,到处换着地方睡。”
傅宝云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性了。父亲身上有一股风餐露宿的气味,尤其是今天,几乎刺鼻。
“我这几天一直在找工作,还没找到。见到了一些以前认识的人,没人收留我。真的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其实,我是想告诉你……”
傅长松低着头,紧皱眉头,左手掌包裹着右拳,像寒冬取暖一般反复摩擦。
“宝云,女儿,我想回家。你能让我回家吗?”
得知傅长松要回家住,蒋蕾又在电话里让傅宝云到菜市采购,但最终还是傅长松让妻子打消了准备大餐的念头。该庆祝的,上次就庆祝过了,接下来就是要节省点过日子。
当夜,老张给傅宝云打来了一个电话,说第二天不需要她去上班了。在一番令人厌倦的托词之后,他明确表示,这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不管是傅长松还是谭怀胜,他哪一边都不站。
傅宝云对此早有预感。一家团聚,同时也面临着一家赋闲。继续让带着二十年前科的傅长松再到处找工作,也不现实。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做夜市摊。身体不好,不适合熬夜的蒋蕾在家里协助准备食材,父女俩共同出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