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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间奏:1990 第12章 救苦救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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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零年,朱琪芬十六岁,体验了人生的两个唯一。唯一一次乘飞机,唯一一次飞机失事。

    鹞子街家家户户,谁不知道钳工朱大化有个好女儿。大眼睛深酒窝惹人喜爱,数理化考试屡拔头筹,全省高中生田径400米跑纪录保持者。朱大化从小瘸腿,他老婆覃婉妹不会写自己的名,两人怎么就养了个文体两开花的女儿,令人费解称羡。

    和鹞子街隔了一排山的傅家村,古来就有奇人辈出的名声。农民企业家傅玉栋,做过生产大队书记也坐过牢,从承包四百亩甘蔗田干起,操办矿产加工、冷轧钢、电器厂,带富一方人。傅玉栋看得长远,深知要想富下去,还得看教育,他自号寒窗灯舍老翁,建小学,建图书馆,又为庆祝北京召开亚运会,从当地六所中学里,每所挑一个品学兼优的祖国未来栋梁,男女各半,资助他们上京见证这历史一刻,而朱琪芬成为了光荣的六分之一。众邻居先于朱家知道这个特大好消息,敲锣打鼓放鞭炮,夹道欢迎傅老板座驾,跨洋而来的芩林市第一台日产雷克萨斯,炸碎的红纸洒在水波一般光亮的银色车皮上,像盛大而令人激动的地毯式空袭。

    覃婉妹以为是有人娶亲,出门看热闹,没料到巨大的声浪涌向自己,那么多的笑脸,热情得令人窒息,她恍惚间回想起还是丫头的时候,挨家挨户宣传庆祝人民公社诞生十周年。傅玉栋下车,六十二岁,依然仪表堂堂,皮鞋落在石板子路上像惊堂木一般脆响,把覃婉妹红肿的手紧紧裹在掌心,说,我谨代表全市人民感谢你。覃婉妹避开傅玉栋的眼睛,回头叫了一声女儿,朱琪芬出来了。朱琪芬性子随妈,容易害羞,回头叫了三声爸,朱大化紧锁卧室门,整日不出。

    一家欢喜一家愁,朱琪芬入选,同班的谭怀胜就落选了。两人自幼相识,一起踢毽子打水漂,还没有男女意识萌芽的时候,做过拜把子兄弟,号称要打遍鹞子街。两人慢慢长大,脑子活了,野心收了。在第六中学,他俩学习成绩是无可争议的领头双羊,你追我赶,第三名在山脚很远。两人的明显差距是谭怀胜没什么运动天份,当然其父母并不在意这一点。朱琪芬本不知道谭怀胜为这件事烦心,直到有一天放学后,两人刚出校,她说:“快要去北京了,想到坐飞机我就紧张。”

    谭怀胜说:“怕什么,三男三女搭配,害怕就互相安慰。”

    “你是不是馋,换你去吧”。

    “我才不去北京,我为什么要去北京,我一点都不想去。”

    “开亚运会,全国各地来的运动员多,外国人也多,长见识”。

    “外国人就知道去北京,怎么不来我们这儿,我就上古城墙那头,枪管从枪眼子里伸出来,一枪一个,万夫莫开。”

    谭怀胜一边说,一边用雨伞尖头在刚刚下过雨的泥泞地上戳洞。朱琪芬说,不和你聊这个了,尽讲胡话,像个傻子。

    芩林市没机场,九月十五日早上六点半,六名幸运儿在两名成年人领队的带领下,乘坐大巴前往省会机场,于下午三点登机。飞机攀升时,朱琪芬紧闭双眼,手指掐住座位边缘,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和血液,随着轰隆作响的引擎声朝斜上方飞升,挤破了躯壳。

    按照地面接收到的信息,在飞机进入巡航高度十分钟后,劫机犯离开座位,闯进了驾驶舱,露出腰间扎着的一捆线材,声称携带炸弹,要求飞机改道前往新加坡。半个小时内,无任何乘客发现异状;五点十五分,在劫机犯的要求下,机组人员让所有前排乘客后撤,远离劫机犯声称有炸弹的行李箱。事后,许多人不厌其烦地问过朱琪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机组人员为什么没有制服犯人,她给不出任何答案,因为她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夜里七点半,飞机回到出发地机场,已降落至跑道一分钟后,驾驶舱里发生斗争,犯人突然抢夺操纵杆,飞机再度擡升并转向,撞上另外一架乘客已全部撤离的小型飞机,几乎将其割成两半。之后,机身严重倾斜,一侧机翼摩擦地面而粉碎,整机继续滑行片刻之后断裂成三个部分,燃起漫天大火。在候机厅里,乘客们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在恐惧和兴奋交加的情绪中目击了这一切,不少人在喊,打仗了,肯定是打仗了。

    早已待命的急救队伍迅速抑制火势,避免了机身爆炸。乘客加上机组人员一共126人,救出47人,其中25人在送医后死亡,存活22人,有4人只是皮肉伤,只有朱琪芬一人毫无外伤。所有受轻伤的人,都围绕朱琪芬,坐在后排。经过调查,官方确认劫机者的行李箱里根本就没有炸药。

    朱琪芬住院观察两天,记者来过,警察来过,之后父母赶到省会,接她出院。亲子见面那一刻,他们说不清是悲还是喜,只是哭。因为大量病人而忙得胃痛的护士,毫不掩饰厌烦地对他们说,有点公德心,要哭出去哭。

    回家之后第三天,一个平常不怎么联系的邻居上门,捎上自家熬的鸡汤,对朱琪芬问寒问暖,有没有吓着啊,运气这么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覃婉妹再三谢过。把客人送出门后,她关门之前回头看一眼,发现邻居又朝着自家方向拜谒。

    又过了一天,另一个和覃婉妹关系不好的邻居上门了。朱家晾的衣服,曾经被这家人的大黄狗咬碎过,平常两家人街头巷尾撞见,头也不擡。她带上了五斤自家卖的牛棒骨,说给朱琪芬补点营养。她坐在朱琪芬床边,说我最近身子不好,借你点福气,同时握着她的手不停摩挲,摸得覃婉妹心里都悚了。

    又过了一天,一次来了一户人,一家三口,带了一只大活鹅。覃婉妹把人拦在门口说,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家男人说,我儿子得了小儿白喉,我们是来拜见一下赤锣宫娘娘,求她保佑。覃婉妹说,拜见哪个?朱大化在她背后说,先把鹅拿进屋再说话。

    朱家人不知道的是,当他们还沉浸在与侥幸感相伴的淡淡忧伤之中,朱琪芬的经历在鹞子街掀起了一阵揣测和加油添醋的热潮。有人说,活着的人全部躲在飞机最后一截,这是在快坠机之前朱家妹子突然把大家赶过去的,不听她劝的人都死了。有人说,他当天在车站送那六个孩子上大巴,看见朱家妹子背后有一个雾蒙蒙的人影,很像观音菩萨。有人说,机场的人亲口告诉她,在上机之前,朱家妹子朝一些乘客每人吹了一口气,结果,吓,这恰恰就是后来活下来的22个人。

    在附近小有名气的神婆,一番做法,指认朱琪芬就是周边村落赫赫有名的赤锣宫救苦救难玉仙娘娘转世。传说赤锣宫玉仙娘娘是汉代民女,天性聪颖,六岁入赤锣山修道,而朱琪芬不仅八字和玉仙娘娘相同,又是来自六中的六大少年才子之一,这就证据确凿,严丝合缝了。

    于是接下来一周,来朱家祈福者络绎不绝。虽然生活频遭骚扰,整天门户大口迎来送往,令人乏累,但因为没有人会空手前来,所以朱家夫妻也就来者不拒。当外人在朱家宅子上空看见幸福祥云,心中一片温暖之时,无人知道这一周,朱琪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剧烈头痛像紧箍的锁链一样不愿放过她,伴随着噩梦连连。那飞机的骤降,摇摆,震破耳膜的撞击,坐骨神经的剧痛;那高空之中在每个人心底无限放纵的恐慌,每个人的恐慌再互相吞噬,形成一种足以把人理智全部融化的沸腾;那惨叫,是撕裂,是祈求,甚至是一种走调的旋律,但首先是惨叫,在血中,在火中。连续几晚,覃婉妹不得不抱着女儿,和她一起失眠,一起发抖。

    幸好这一切没有持续太久。市政府有人上门,说不要公开搞封建迷信。朱大化说我们家没有搞,这些人听了邪门歪道,非要上门,这乡里乡亲的,也不好让人吃闭门羹。政府的人说,那至少也不要鼓励他们,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而且你女儿这么好一个苗子,能考上大学,少让她接触这些糟粕。朱大化没话了。邻居们兴趣也在转移,到底赤锣宫娘娘灵不灵验,短时间内没有个明确说法,于是十来天之后也就消停了。

    朱琪芬归校第一天,班主任找她讲话,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是该休息一下,但你也休太久了,落下功课了怎么办,学生最重要的是学习,亚运会在家里看看也就行了,这么多人给你家送东西,我看换台彩色电视机都够了。她无言。

    当天放学,隔壁班,比朱琪芬小一岁的钟雁跟在她背后,默默走了五分钟。两人有同一个朋友,但互相之间不算熟。朱琪芬转过头:“你有事吗。”

    钟雁上前,低声说:“你想吃一串烤鱼吗。”

    “不想。”

    “你几天没上课了,我把我的课堂笔记抄给你吧。”

    “不用。”

    “我想问你件事。”

    “最好别问。”

    “他们说你是赤锣宫娘娘转世。我想让你保佑我一件事。”

    朱琪芬无言,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钟雁赶到她面前,说:“你听我说。我想让我爱的人永远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