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雁不算很漂亮,发量淡薄,面色缺乏润泽,但她引人注目。她常常说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话,让同龄人感到荒谬,发出哄笑。而成年人,尤其是老师们,则会感受到一种社会常规和长幼尊卑遭到威胁的不适。
除此之外,她拥有一种绵长而深入的注视,时常把它们献给他人会忽略的景观,如落在水坑中长久无人拾取的足球,或随着风从焚烧垃圾堆中逃离,散发着星火点点的树叶。学生的眼睛应当注视着作业本、黑板和国旗,如果一定要享受美景,最好享受在传世散文和公文中地位永不动摇的景观,如日升、日落、荷塘(鹞子街并没有),远离那些非壮丽,非崇高,非斗志昂扬之物。钟雁对无用之物的注视令人忍不住发笑,更令人不安。在个性一词鲜见于日常用语的年代和环境里,她被高效率地归类为不学好,不合群的怪女孩。
六中学生的父母,凡对钟雁事迹略有耳闻,都会教育自家孩子和她保持距离。初三时,她写了一封情书给二十五岁的男班主任,夹在上交的期中试卷里头。班主任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没有即刻上报,把情书放进公文包带回了家,在妻子和一岁的孩子入睡后,取出情书,翻来覆去地看。隔天早上,三个社会青年骑着自行车闯进校园,围着走向教学楼的班主任转圈。领头的下了车,双手各执一块板砖,把其中一块强行按到班主任手里,说,你勾引我女朋友,我今天也不是来警告你的,你要真是个男人,我们就堂堂正正把这事情解决了。当时学校就一名保安,不顶事,最后是体育老师们扛着杠铃杆子奔过来,把小青年赶跑了。
学校介入,把钟雁和班主任一同叫到校长室,锁上门。教室中,老师尽力保持课堂秩序,学生无心听课,无数纸条纵横交错传递。钟雁一口咬定是小流氓逼她写情书作弄班主任,她也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本着维护学校形象,少节外生枝的原则,在和钟雁的母亲通过气之后,校长接受了这个解释。班主任则遭了一场大劫,父母和亲家接力赛教育了一圈,他不得不劝服他们,为了学校也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不要去打扰钟雁一家。最后一次有人看见那封情书的去向,是被校长亲自锁进了他的办公桌。据说信是这样开头的:亲爱的某老师,真希望你能在好的月色下,拆阅这封信。
因为有此事,所以当钟雁找上门来,对朱琪芬说“想让我爱的人永远爱我”,她感到些微的慌乱和厌倦。
“这些事我管不了,”朱琪芬说,“别人找我都是问升官发财治病的事。你得找西方的神,丘比特什么的。”
钟雁笑了。朱琪芬初次发现,她的笑声很奇妙,像轻风吹过玻璃瓶口,但并不刺耳。
“你真有意思。以前我都不敢和你说话,觉得你特别端着,是那种喜欢给老师打小报告的好学生。”
“我没有。”朱琪芬突然急了。
“让我请你吃一串烤鱼吧。来嘛。”
朱琪芬不知道为什么钟雁对请她吃烤鱼这么执着,但是考虑到自己一度被认为“喜欢打小报告”,是应该得到一些补偿。
烤鱼串上洒满了有树皮味的辣椒粉,一口咬下去没多少肉,骨架上尽是焦脆的鱼皮。不鲜美但开胃。
“其实我是想和你做朋友。”钟雁说。
朱琪芬没察觉自己脸红了。归校之后,经历了身边充满闲言碎语的一天,突然有人对她这么直接地表达感情需求,令她不知所措。她没接话,走到一旁的垃圾桶,把串子扔掉,想借此消解情绪上小小的不适应,没想到钟雁竟跟到她身边,说:“你觉得呢?”
“好、好啊。”朱琪芬逃避似地说出最简短的答案。
“人一辈子太短。应该多认识一些有意思的人。”钟雁说。
两人的友情进展迅速。到了第三天,他们几乎在所有课间闲暇时间和对方聊天,并且发现双方的共同点比想象中要更多。学校的西面靠着一座矮山,有部分山体多年前就剥落了,露出光滑的岩壁,风吹雨打和恣意生长的植被在岩壁上形成了一幅色泽丰富的图案。这是校长常常用来做发挥的主题,说这幅天然形成的奔马图,象征着同学们的美好前程。有一天,朱琪芬说,我觉得这图案其实像两只在打架的猫。钟雁说,对啊,左边竖着那一条紫色的,就是小猫一巴掌呼到了大猫脸上。这恰恰是朱琪芬在脑中想象过,但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的。当发现有人用和自己同样的视角观察这个世界,孤独感会暂时撤到幕后。
相应的,和谭怀胜在一起的时间就减少了。朱琪芬依然乐意和谭怀胜说笑,尤其是因为两人多年熟识,有许多只属于他们的内部笑话和共同经验,这会带来一种近似温暖的舒适感。但朱琪芬一贯不满的是,有时候和谭怀胜做朋友就像和一只喜怒无常的狗玩抛球游戏,当他情绪积极的时候,会迅速而不知疲倦地给出热情回应,但他要是不高兴了,就会阴阳怪气地顾左右而言他,但出于犬类本性,依然期待朱琪芬做那个主动抛球的人。与之相比,和钟雁之间有节奏、有默契的你来我往,带给朱琪芬一种清爽而又惊喜连连的感觉。
但有时候惊喜走过头了,钟雁陡然说出一些超出朱琪芬经验,难以回应的话。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阿斌总是爱说用板砖敲人,但我见过他唯一敲过的是自己的脑袋,他当时说,如果我不答应和他在一起,就把那块砖砸下去,我说,你砸啊,我倒数三二一,看你动不动手,三,二,结果数到二他就真的砸下去了,血流满了半张脸,我只好答应他了。
朱琪芬隐约感觉到,这个阿斌就是当年往班主任手里递砖的人,但她不想问。
钟雁继续说,我遇上不止一个男生这个脾气了,觉得逞强就是硬气,把女人吓住了就什么都会答应他,但又没那么多机会逞强,就和女人说,不答应我就跳下去,不答应我就睡马路。
朱琪芬不言,钟雁也不介意,继续说,所以我一般都会答应,主要是不想看他们闹下去,就算以后再分手,也比当时拒绝要更容易。
朱琪芬忍不住问:“阿斌后来还找你吗?”
“他因为别的事情进去了。”
片刻之后,像是要消解朱琪芬的担心,钟雁补充:“他拿着板砖进学校的时候,我就明白,我已经不喜欢这样的人了。”
两人之间关系再好,对于放学之后和钟雁同行,朱琪芬还是有些不安。她们数次碰到试图拦住钟雁的男性,有一个甚至从后面上来,一言不发,直接把手臂搭在了钟雁脖子上,吓得朱琪芬尖叫。钟雁把那男人胳膊推开,那人追上来,又搭一次,再被推开。男人再跟,钟雁站定,回头说,滚。于是他站住了。两人走出百余米后,朱琪芬小心翼翼回头,隐约看见那人还站在原地,抽烟。
在电视里,在杂志上,朱琪芬见过很多被看作大众情人的女性,而她们都有类似的特征,头发丰密飘逸,眼神顾盼生姿,而她们的身姿似乎永远处在一种下一秒就要开始跳国标交谊舞的动态平衡之中。钟雁缺乏这一切,而不管是当下还是在后来的年月里,朱琪芬都没有再见过像她这样对男性有如此强大掌控力的女性。她想,这可能和让钟雁被贴上“古怪”标签的注视有关系。她持久的注视会让人觉得不安,起鸡皮疙瘩,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更重要、更广阔、更值得探索的人物。哪怕是同性,朱琪芬也能感受到这点。有的人只是看见了你;有的人看见了你,并且怀着一千种思绪。你会希望满足后一种人的期待。
作为朋友,朱琪芬不得不为钟雁担心。在成长的年月中,关于抓流氓罪的种种传奇和恐怖故事,她听了不少。小时侯在山野里玩,路边撒尿,就曾有大人吓她,白日里光屁股,小心抓你去枪毙。钟雁不喜欢这个话题。她用一句话堵住了朱琪芬。
“怕什么。我还是处女。”
这是两人成为朋友之后,朱琪芬头一次惹钟雁生气。
一个月后,朱琪芬才知道,钟雁那句“想让我爱的人永远爱我”,其实有更实质的含义。
那天下午阴雨连绵。钟雁对她说:“我觉得应该把我男朋友介绍给你了。”
“你男朋友?”
“正式的,我们处了一年了。我和他也常常聊到你。”
“他叫什么?”
“到时候让他自我介绍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雁手握着围栏,放任身子往后倾,稍微仰头,微笑。朱琪芬看出来,她的思绪飘到一个更美好的情景中去了。
她是认真的。
周末,在鹞子街西侧河流的石桥边,朱琪芬见到了钟雁的男朋友。他高个子,俊朗,精瘦,两眉之间有一道和年龄不太相符的横纹,像是频繁锁眉冥思留下的痕迹。见到朱琪芬,他站得笔直,从军绿色单肩包里拿出一本角落有一些卷页的薄册子,双手轻握着递出。
“朱琪芬你好,这是我准备的见面礼,送给你。”
她尴尬地笑笑,接过本子,确保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封面上。
“这是我手抄的顾城精选诗集,希望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