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谢静提出换个地方再喝。谭嘉烁说,你们继续,有师傅要上门修水管,我要先回去。她背着包离座。一些人敏锐,明白这是借口,但没有为难她。他们纷纷挥手,这么早,好可惜,下次聚。方鸣对她点点头,说,再见。还没走出酒店,她隐约听到他们在背后谈论,哎你们有没有觉得,她比大学时更内向。
她打车回家,半路瞌睡,司机在闯红灯的行人之前一个急停,把她震醒。回家之后,本想收拾一下家什,实在精神匮乏,稍微洗漱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依然头疼,脚步悬浮,看来昨晚不知不觉饮酒过量。谭嘉烁打开手机,昨天到家之后半小时,方鸣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到了家吗?报个平安。她左手按着额头,心想,我什么时候加了他微信?她大学毕业前就把他删除了,而且这个号看起来是全新的。为确认这一点,她检查好友列表,突然发觉不对劲。她在同一个位置上下滑了几遍,终于确定,傅宝云把她拉黑了。
这是两人唯一的联系方式。最初,谭嘉烁在傅家村打听到认识傅宝云家庭的人,随之找到了她的工作地,但是不知她的住址和直接联系方式。
谭嘉烁本打算搬家结束,立刻就联系傅宝云。虽然傅宝云严辞拒绝了她,但是她非要见傅长松不可。
不久之前,她发现自己和母亲的一张合影,背面所写下的日期,在母亲身亡之后两日。朱琪芬死于2003年6月12日,这毫无疑问,当年。没有证据表明6月14就是照片拍摄当日,也不知是谁在照片背面留下字迹,但它造成的疑问,在她思维中如黑洞一般高速扩张,侵蚀。询问谭怀胜毫无意义,反而不利于她。除父亲之外,她所知道的,唯一在2003年见过朱琪芬的人,就是傅长松。
这让谭嘉烁完全失去了收拾屋子的意愿。她想了想,觉得不应该太不礼貌,给方鸣回了句,多谢关心昨天我刚到家就睡了没看见,然后立刻简单收拾,出门。
八点半,她来到了傅宝云曾经工作的洗车场。员工说傅宝云不来上班了。洗车场老板老张说,我还有她电话,我帮你打个看看。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谭嘉烁要来号码,在附近公园绿化带坐下,接下来四小时,打了无数次,依然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希望只是欠费,没有换号,
她想。
第二天,电话仍然不通。
谭嘉烁预感不会有别的结果。
她在家里来回踱步,脚掌不时碰到满地都是的纸箱。然后她意识到了,还有一个人能帮上忙。
谭嘉烁从来没见过胡一曼这么憔悴。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阴云密布,光线太暗,但胡一曼整张脸发青,眼球满布血丝。通常,若发信息给胡一曼,她会第一时间回。但这次,谭嘉烁邀约咖啡馆见面,半个小时之后胡一曼才回复,并且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快一个小时。
"你没生病吧?"谭嘉烁说。
“没有,睡眠不太好。”
“好吧。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不能电话说吗?”
“有点复杂。是这样……”
在独自等待的一个小时之中,谭嘉烁已经组织好了台词。既然找胡一曼聊这件事情,就有事情暴露给父亲的风险,必须谨慎。她沉默片刻,重新筛选了一下自己要说的话。
“我听说,最近我爸,叫几个手下把一个人给打了。那个人被打的人叫……傅长松。他有一个女儿,叫傅宝云。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胡一曼的思绪立刻回到那一天。她站在监狱门口不远处,听见了谭嘉烁的手机铃声。
看来,一些也许和她无关的可疑事情正在酝酿。
“……一曼?”
“我听说过傅长松。你找他有事?”
“我主要是想找她的女儿。我和她……联系过。后来我不小心把她的联系方式弄丢了。”
“你从哪听说谭伯伯叫人打了傅长松?”
“就,我爸办公室里的人。”
“那你怎么不去问他们?为什么来问我?”
谭嘉烁欲言又止。完美规避了核心问题的谎言,往往缺乏逻辑,外人听来,千疮百孔。
“嘉烁,”胡一曼的嗓音有些哑,“你爸不想让我见你。我帮你瞒着搬家的事情,他发现了。他对我非常生气。”
远不止是生气。他用我爸爸的生命来威胁我。他说会帮我爸爸找医生,不需要我操心,但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一切都是他来控制。除了他借给我的车钥匙,我一无所有。
“如果我再瞒着他,帮你做什么事,他完全有理由把我开除。”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
“你应该知道。你比谁都更清楚他的脾气。你是他亲生女儿,都千方百计地要从他身边逃走。你觉得其他人会怎么想?当然,也有很多人赖着他,恨不得天天在他面前端茶倒水,谭总,我可以干这个,干那个。但是我想说,谭嘉烁,靠你爸来养活,但是不想给他跪着磕头的人,不止你一个。”
话音刚落,胡一曼有些后悔。她看见谭嘉烁稍微朝后靠了一下,就好像有一阵凶猛的风骤然吹过去。胡一曼有怒气,但这些根本没胆量对着谭怀胜发泄半分的怒气,却用来迁怒感情上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谭嘉烁,让她觉得自己特别胆怯,无能。
尤其是在你面前。
谭嘉烁身子微微靠前,从桌面下抽出右手,有些迟疑地探过去,轻放在胡一曼攥紧的左拳上。不是紧握,也不是抚摸,而是像自由飘落的裙摆,一种停留。
“我知道。”谭嘉烁说。“我了解你。”
“如果你了解我……”
胡一曼觉得喉咙里仿佛有温热的肿块,她尝试吞咽,垂下眼睛,把手收回来,用更清晰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了解我,就不要再用这些幼稚的话骗我。你和你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无权过问。而且,我觉得我也不应该知道。但是既然你找我帮忙,就把你的目的说清楚,不要遮遮掩掩的。我想和你正正常常地说话。”
虽然抽回了手,但是她的心跳,随着这番话在逐渐加快,几乎难以承受。她还有一两个句子没说出来,却不得不停下。
“我想弄明白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只有傅长松才能给我答案。我联系上了他女儿傅宝云,但是在我爸让人打了傅长松一顿之后,傅宝云不信任我了,删掉了我们之间的联系方式。中间还有一些细节,但就是这么一件事。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躲躲闪闪的。”
“我没有傅长松的联系方式。但我有他……不对,是他女儿的地址。”
她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霖中路31号旺秀小区,把屏幕转过去,给谭嘉烁看。
“我不知道具体在哪一栋,你可能要自己找一找。这小区不大。”
“没关系。”
谭嘉烁抄录了地址。胡一曼把手机收起来。
“谢谢你。”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在往常,这就是胡一曼说“再见”,钻进车开走的时刻。现在她只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和她在一起。窗外积云很重,但一直没下雨。如果下雨了,也许她会下定决心说,再坐一下,无论那有多老套。她尴尬地意识到,自己桌上空空的,因为刚来的时候情绪很差,什么喝的都没有点。
“对了,还有一件事。”胡一曼说。“你认识秦东和余三这两个人吗?”
“秦东我有点印象。就是那个戴没有度数的眼镜,有撇小胡子……”
为了形象描述,谭嘉烁无意识地把右手食指横在鼻子下面,比作胡子。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几乎把胡一曼逗笑,让她沉重的心稍微放轻松了一些。
“对,就他。那个总和他一起混的光头,就是余三。是他们俩对傅长松下的手。所以你小心一些,避开他们。”
"好的。"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傅长松再怎么说也是杀过人,做了二十年牢的人。你不要在任何场合单独和他在一起。”
“我懂。”
“那,我们今天说的话……”
“我爸不会知道的。”
胡一曼点点头。她看了看窗外。心跳总算恢复正常了。
“嘉烁,那今天还有别的事吗?”
“我找你就是特地说这件事的。你是不是要忙别的了?”
“我不忙。我是想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少见面。免得谭伯伯起疑心。如果是我工作份内的事情,那当然没问题。但如果是你不想让谭伯伯知道的……”
“你说得对,我也有这个意思。我不能老为自己的事麻烦你。”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我还想再坐一下。”
“那……我先走了。”
“嗯。”
谭嘉烁站起来,离开咖啡馆。胡一曼头转向右侧,朝着窗外。片刻之后,她看见了谭嘉烁,在前方的人行道上,有些匆忙地远去。以往的分别,总是胡一曼驾车,把谭嘉烁远远地甩在身后。今天她决定成为那个留下的人,目光追逐她的背影,找出她选择的方向。看看就好,因为她们无法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