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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中部 第17章 乔迁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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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嘉烁的新居,三十八平米一居室,四楼无电梯,临窗可见菜市场,每天有半日叫价砍价,热闹非常,夜半四点卡车列队卸货,载着冷链箱的四轮推车,碾压有地砖翻起的人行道,污水四溅。墙内水管偶尔能传音,不知哪层楼幼崽嚎哭,桌椅拖拉,夫妻吵架,不断朦胧回响但可辨识,像水泥深处埋了台电视机。对大部分刚工作两三年的年轻人来说,也许不差,但是排除大学寝室,这是谭嘉烁住过最局促的房子。她计算一下预期收入,大概能保证一年房租,接受现实,签订合同。

    她最珍重,也最贵重的随迁之物,是八大箱书刊画册,妈妈的相册也放在里面,全部满当当,没有一箱她能亲手擡起半寸,只能拜托搬家师傅,按楼层收费。搬完之后和经验丰富的朋友聊天,才知每层多收了二十。小小书架不堪摆放,只好把每个箱子沿着墙角推到底,床边没法下脚。

    搬家消息一传出,朋友聊天群里一片惋惜,家里好好的房子不住,大小姐体验生活,那边治安不好,种种怀着所谓好意的废话,令她烦躁。片刻之后,谢静私下说,正好老同学过来,周末聚一聚,祝贺你乔迁。谭嘉烁本无心情,但谢静现在既是老友,更是重要工作伙伴,不该拒绝。

    周六晚上五点,谭嘉烁看了看粉底盒化妆镜里的自己,焦虑又缺觉,都张扬地体现在额头痘子和黑眼圈上。简单扑粉遮瑕,一时找不到聚会常用的鞋子,穿了双懒人一脚蹬出门。叫了出租车,没想到堵得厉害,依然比所有人晚到半个小时。半路上谢静发微信,来四号包厢。谭嘉烁有不好预感,这一聚似乎要比想象中隆重。

    她无论如何没想到,方鸣也在场。

    包厢里的雅致长桌,除谭嘉烁一共坐了九人,方鸣在最外侧,对面没人,朝她微笑,左手做了一个打招呼的手势,但肘部没有离开桌面。谢静朝左边挪了一个位置,坐在方鸣对面,让出自己原来的地方,对谭嘉烁说快坐我旁边,给她解了围。

    方鸣是谭嘉烁大学时的男友,或者说准男友。他和高中结交的女友异地恋三年有余,分手之后两个月,提出想和谭嘉烁在一起。她答应了。相处七天之后,她决定结束这段没有真正开始的关系。

    谭嘉烁不是不喜欢方鸣。或者说,他是一个能让大学女生很容易去遐想一段美好恋爱前景的对象。在两人做朋友的三年里,方鸣不乏追求者。他头发柔顺漆黑,笑容富有包容性,身高傲人,手掌宽广而骨节分明,接人待物很有礼貌,相对的有些缺乏幽默感,但是在男生像猴一样的大学环境里,这显得成熟。

    让谭嘉烁自己也闹不明白的是,口头确认心意之后,日夜“请安”,漫长而无目的的黏性交谈成为常态,过去那些互相憧憬和拆解谜语的乐趣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河底泥沙涌起,挤破了水中美丽的小气泡。她为此也疑虑过好一段时间,怀疑自己是传统言情小说中的女二号,适合调情不适合谈情。后来一名女室友开解她,其实你早一点把他睡了就没事了。但问题在于她没感觉,一设想和他裸身相对,她会感到烦闷和疲惫,甚至还有些滑稽。

    直到今天,她依然感激方鸣相对平静地接受了分手,没有让这件事大范围地成为校内谈资。

    “你们几个人好几年没见过烁宝了吧?”谢静双手高高擡起,像海军打旗语一样夸张地做出迎接手势,“来,欢迎大画家入座。”

    有人很配合地开始鼓掌。谭嘉烁多少有些尴尬,但她迟到这么久,桌上还是一个菜都没有,说明大家为了她把点菜时间延后了。她不能忽视这样的好意。

    “别瞎说,”她笑着说,“我只是一个濒临失业的落魄画工。我旁边的谢静编辑,是我的大腿。”

    “失业了?这么巧,我也失业了。”方鸣说。

    “你怎么也失业了?”方鸣旁边的一个男生说。“你不是上个月才高升主管吗?”

    “我没接受,有计划走走别的方向。说失业,可能不太准确。”

    谭嘉烁几乎产生了怀旧感。这确实是典型的方鸣式对话。从一种轻松的调子开始,似乎预示着机智或者幽默的转折,但是来回一两轮之后,变成一本正经的陈述。

    她看了看方鸣,和他的眼神相触。

    “不愧是方鸣,这就叫有实力的人,手上有绝活心里不慌张。我现在经常加班十二个小时,我还想换家公司呢,但是得骑驴找马啊。”另一个男生说。

    从这里开始,对话进入老同学聚会的常见套路。菜色一一上齐,该说的话题也一一说透。工作甘苦,旧日重叙,婚姻愿景。稍微碰几杯之后,酒力疲弱的谭嘉烁也放轻松了不少。她话不多,但感受到了微醺时独具的参与感,就好像每个人都在发光,每张脸都变得更亲切,每句话都像吸引赌徒的骰子一般掷地有声。她也单独和方鸣说了一些闲话,有关酒的甜度,料理的工序,某部即将上映的电影续集。她情绪很好,完全忘记了就在聚餐之前,眼前好几个人还在群里说过让她非常不开心的话。

    “烁宝,脸朝我这边。”谢静突然说。

    “啊?”

    “你还在嚼东西。快咽掉。”

    此刻自我意识没那么强烈的谭嘉烁,完全不在意谢静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要求,只是喝了一口酒,把虾肉送下去,然后转向她。

    谢静凑近她,左手擡起相机,右手在脸颊边比出V字,说“看镜头,笑”,然后拍了一张合影。她低着头,看了看照片说,“还行”,然后开始迅速打字。

    “为什么突然拍照?”谭嘉烁说。

    “我要发张照片。”

    “发给谁?”

    “泰阳老师想看看我们在干嘛,”谢静仍然背朝着谭嘉烁,一边低头继续打字一边说,“没事,我随便回几句。”

    谭嘉烁皱眉,沉默。思维和情绪反应都变慢了。脑中像有薄薄一层雾气,待它们都消散后,她才看明白谢静刚才所说的几个字的形状。她感觉喉咙中酒液残余的甜味,似乎瞬间变质了,转化一种过于饱满刺激的酸味。她把还有四分之一内容物的杯子放回桌面。

    谭嘉烁突然很想对谢静大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平心而论,谢静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帮了自己很多,而且谭嘉烁也很习惯借助她弥补自己在社交方面的不足。但哪怕是在泰阳这件事之前,也多次有这样的时刻,让她想抓着谢静的肩膀使劲摇晃,说你够了,你够了。今天,她依然选择忍耐。

    “谢静,你在和谁打小报告啊?”一个话很多的男生说。

    “没什么,”谢静转过身来,把手机屏幕盖在自己领口下方。“工作。解决了。”

    “工作?是男朋友吧?”一个女生说。

    “男朋友?怎么不叫过来啊?”先前的男生说。“让我们都看看素质怎么样,看了说不定我就对谢静死心了。”

    谢静直视着这个男生,突然沉默了,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一同屏息等待她的回答。在众人期待即将崩塌成冷场之前的一刻,她洒脱地把落在胸前的长发撩到肩后,笑眯眯地说:“我劝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这引起了众人空前的起哄。那个男生假装用餐巾纸抹泪。有人走到他背后,给他捏肩膀。有人鼓掌,或是手握成拳,像握着隐形话筒一样对着自己成〇型的嘴,发出惊呼。这轰然的声浪,让谭嘉烁大脑嗡嗡作响,桌子似在震颤。自从入坐以来,她头一次觉得:

    好吵。

    酒精带来的欢欣感在迅速消失。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我去洗手间”,不理会有没有人听见,扶着椅背站起来,有些摇晃地走出包厢。

    她来到洗手间门口,闻到了一种更强烈的酒臭和些微小便气味,登时只想寻求新鲜空气,于是走到了餐馆外。她在马路边,扶着防撞护栏蹲下来,感觉反酸,但除了一点唾液,什么都没呕出来。她能看见唾液中有一点点奶糊状的残渣,应是藏在齿颊里的虾肉。她再次感到一阵恶心,赶紧站起来,迎着清风吹过来的方向,使劲吸气。

    “我暗恋你三年,你给了我七天。”

    谭嘉烁转过身。方鸣站在前方不远。可能是因为清醒了些,加上远离群体,谭嘉烁觉得这是今晚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两人毕业不到三年,谈不上多大变化,她能明辨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右手腕,那儿曾是廉价的运动手环,现在变成了昂贵的商务腕表,勃艮第红色表盘,皮质腕带。

    “我想吸引你注意力。”方鸣说。“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有意思的。只好陈述事实了。”

    “暗恋的意思就是不一定有结果,不用我教你。何况你那时候有……”

    谭嘉烁停住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她不想进入这样的情绪。

    “算了,我们不要说这个。”

    谭嘉烁觉得自己有把话题引导至平淡无味的义务,继续说:“你怎么到这来了?”

    “刚才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了。”

    “不好意思,我……”

    “没事,你是有点喝多了。我来实地考察一下周边城市的营商环境。有几个朋友,可能合伙创业。”

    “哦。”谭嘉烁停顿片刻,低声说。“祝你顺利。”

    “我想知道这个城市值不值得我留下来。”

    谭嘉烁没接话,从他身边走过,回到餐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