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松看清了那女孩。路边旅馆的霓虹招牌高悬,廉价的紫红色灯光投射在身上,让她显得更加忧郁疲乏。在左脚踏进污水之后,她才突然察觉,像踩到蟑螂尸体一般身子一歪,朝旁边一蹦。她睁大眼睛,但眼神胆怯。傅长松立刻明白了,她不是来找麻烦的。
“别在马路上说话。到这坐吧。
傅长松抄起三张板凳,到人行道上一家超市紧闭的拉闸门之前一一放下,自己先坐下了。谭嘉烁用脚尖把凳子又稍微朝后挪了挪,慢慢坐下来。虽然腰部以下几乎完全隐没在夜色中,她还是拉一拉长裙,完全遮盖住了小腿和脚踝。
“你来吗?”傅长松对还在马路边上的女儿说。
“我继续收东西。”
“那你先忙。”
傅长松把注意力转向谭嘉烁。
“我女儿说你想和我聊聊。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想找你,先联系上了她。我们只见过两三次面。我爸是不是派人来骚扰你们了?”
“他手下的人打了我,摔坏我一个手机。后来又到我女儿上班的地方,对她动手动脚。我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针对我。你知道吗?”
谭嘉烁摇摇头。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快三点了。我们回去还要休息。”
“是不是你杀了我妈妈?”
第一个问题应该是什么,谭嘉烁考虑过许多种可能,但从没想到过这一个。她是在两秒钟之前做的决定。
“如果你相信法律,那就是我杀的。但我没有杀她。2003年6月12号,我没有杀任何人。”
“和她在一起遇害的男人是谁?”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看我会不会撒谎?”
“我不知道。我之所以想找你,就是因为我爸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傅长松双手抱在胸前,沉默。时间长到足够让谭嘉烁感到紧张。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背对着这边,一直收拾东西的傅宝云。
“你说他什么都不告诉你,具体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和你谈这些事?”
“不是感情上的问题。他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忘记。”
“所以你来找我了。你心里不害怕吗?”
“有宝云在。我觉得你不会在女儿面前对我怎么样。”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四。”
“那当年你才四岁。”
“那……那又怎么样。”
傅长松把手放下来,搭在膝盖上。
“另外一个人叫赵英涛。”
谭嘉烁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是我的同事,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和朱琪芬都死在现场。现场发现了大约十万元现金。凶器是一把刀,公安说上面有我的指纹。这就是全部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当年报纸上只说了案发地点大概在哪个区。具体地址是哪里?”
“鹞子街77号,那里以前——很久以前,是木材加工厂,后来干不下去了,剩下一些仓库出租。5号仓库是我的。他们的尸体在5号仓库一个放工具和报废设备的杂物房里面。我说过,赵英涛当时是我同事,所以我们会定时到那里碰头,处理生意上的事情。6月12号就是这么一天。我们约好晚饭后,大概八点。我去找他,八点十分到仓库外头。但他已经死了。”
“是你发现尸体的?”
“不是。我根本没有见过尸体。我还在仓库外面的时候,就被抓了。后来到了局子里,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审讯室里坐了一个小时,公安进来,头一个小时,咬定是我干的。我就实话实说。当天晚上进了看守所。第三天再提审,这一次他们好像又不那么咬定是我干的了,回头想起来也可能是唱红脸吧,就详细问了一下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不认识朱琪芬,从来没有见过她。至于她和赵英涛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赵英涛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认识这么一个女人。最后还是定罪了,核心证据就是那把刀,那十万块钱,还有……”
傅长松低下头。
“还有什么?”
“这么说吧,我不是一个老实的生意人。如果那天不被抓,可能迟早也会被抓。能除掉我,对公安来说是一件功劳。”他自嘲式地笑了。“为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
这是他本不打算说出来的一句话。那两年,在全省铺开的打击黑恶势力行动中,每个地区都需要交出一份成绩单。傅长松明白,他是值得出现在那样一份成绩单上的。但是现在,他不太愿意回忆当年的生活细节。他曾是一个浑身带刺的人。二十年牢狱生涯,像起钉钳一样,日复一日地绞住这些钉子再掀起,试图把他打造成一个身体平整的,有资格安睡的人。它们留下的洞口永远不会愈合,若傅长松有片刻准许自己对当年产生怀旧思绪,血就会涌出来。
那天在洗车场,他轻易打倒了两个年纪不到他一半的人。那不是所谓“平等”的打架。他从后偷袭,用上了对方没有的武器。那是他出狱以来,心情最好的五分钟。这是那些伤口内的毒素仍然在蠢动的明证。
“你从来没见过朱琪芬,那至少警方查案的时候你见过她的样子吧?”
“当然。我看过她活着时的个人照,还有尸体现场照片。”
“当年你认识我爸吗?”
“我们见过。只是见过,生意上和个人上都没什么来往,我也不知道朱琪芬是他老婆。他当时是怎么回事,你只能问他。”
“赵英涛还有家人在吗?”
“他爸他妈,我见得很少,也不知是不是还活着。他有一个老婆,叫卓丽,和一个当时在上幼儿园的儿子,我也没怎么见过,好像一般都在爷爷奶奶或者外婆那。自从被捕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你有卓丽的联系方式吗?”
“个人联系方式?没有,我只有她家座机号码。何况都已经二十年了。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把他们家当年的地址告诉你。”
“请告诉我。”
“双莲镇,城北路7号。”
“双莲镇?离鹞子街挺远的。”
“当然远,在县城。但是当时赵英涛基本上不住家里,他在鹞子街和我做生意,过他自己的日子。”
“爸,”傅宝云转过来,一边抹额头的汗水一边说,“一个人能收的我都收好了。”
“好。”傅长松回应了女儿,继续对谭嘉烁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们到家都快要五点了。”
谭嘉烁深呼吸。她打开手提包,用手机灯照着,从里面拿出了那张合影。她把它轻轻递出去,继续用手机照亮其表面。
“这是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这张照片。”
“能让我拿着吗?光线不好。”
“……可以。你手轻一点。”
傅长松不仅接过了照片,还出乎谭嘉烁意料,把手机也取走了。双手中突然空荡荡的,谭嘉烁的心随之下沉。她没有做好让其他人,任何人,接触那张照片的准备。
傅长松说:“这是谁?”
“什么?”
“我没见过这个女人。”
“……你再看看。””感觉有些年份了。我确实不认识。“
“但是你见过我妈妈的……”
“这是朱琪芬吗?”傅长松把手机灯光换了角度,又仔细看了看。“绝对不是。”
谭嘉烁沉默。她探出右手,捏住照片角落,但是抽不回来。傅长松手里用力了。
“你在耍什么把戏?”傅长松说。
“还……请你还给我。”
他松手。谭嘉烁赶紧把回到手里的照片翻过来,咬着嘴唇,抚平被拧弯了的一小部分,收回包里。
“没事了吧?”
谭嘉烁不回答,也不擡头,双手捏紧单肩包口,整个人仿佛定住了,成了整个午夜的一部分。
“谭姑娘?”
她站了起来,微弱地说了一声谢谢,我走了,然后转过身,没有和傅宝云打招呼,拉紧单肩包带子,低头快步朝前走。
“嘉烁?”宝云朝着她远去的方向说。
谭嘉烁没有回答。有两只野狗跟上来,追寻她的气味。如果是在平常,她一定会紧张,但是现在却毫无感觉。她只是走,也不管眼前是不是来时的路。
“嘉烁!你叫个车吧!”
听见宝云的声音,谭嘉烁走得更快,在转角处消失了。
“四点了,她一个人……”
“没办法。”傅长松说。“她现在不想理我们。快把剩下的弄好,回家吧。”
父女俩展开一张大防水布,把推车上的物件都遮住,然后一人牵住绳子一头,试图把它们整个捆好。
“不行啊,你这里根本没放整齐,捆不住。等下。”
有东西一直往外漏。傅长松只好把防水布拿掉,重新整理。
“对不起。”傅宝云说。刚才虽然在干活,但是她把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导致分心了。
虽然推车有个三轮车头,可以踩踏,但是因为太重了,加上路面不平整,还不如两个人推着走。傅长松在前方把握车头,傅宝云在侧方向加把力。父女俩就这样缓慢前行,仿佛赶着一头老弱病残,挪不动身子的老黄牛,长久一言不发。
在城中央大道上,有总是选择午夜现身的高级跑车飙过,引擎声轰然,仿佛要牵引着整座城市和它一同向着赤道的方向坠落。这些跑车从不单独出现,父女俩不得不在路边停一下。
“爸,”傅宝云说,“其实……你出狱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傅长松难掩自己的惊讶。
“你去接我?”
“不是。谭嘉烁早就想见你了,但是他不知道你出狱的时间和地点,所以想让我带她去。”
“你答应了?”
“她答应给我钱。”
“你收了吗?”
“收了。后来又退了。”
“这姑娘真不简单。”
听过刚才两人的对话后,傅宝云觉得,就算她把和谭嘉烁做交易的事情说出来,父亲也不会责怪她。她猜对了。回头来看,那发生在她和父亲真正认识之前,是一件小事;和父女俩昼伏夜出,辛苦而不乏满足感的生活比起来,一件微不足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