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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中部 第21章 卧室里的冰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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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嘉烁起床,刷牙,拉上遮光窗帘,然后工作。她不吃东西,不关心屋内外的一切噪音,她在平板上做好了童书草图的待完成列表,然后仿佛变成了一台机器。一整天,她的双手几乎只碰触过水杯、胶囊咖啡机和触控笔。

    下午四点,当脑中突然闪现

    鹞子街77号

    ,傅长松所提到的朱琪芬身亡现场,她停下了,在平板上打开搜索引擎,查询这个地址。翻阅四、五页搜索结果目录之后,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多少是在预料之中。由于城建,鹞子街行政上早就不存在了,当年居民也大多迁移,如今只是分散在少数市民脑中的地理记忆。

    这短暂的分心,破坏了沉浸的工作状态,让一连串火花在谭嘉烁大脑中炸开。火花,占据她身心的词语,最简单的音符。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往常,这会让她同时感到感伤和温暖,但是如今却觉得有无数蚂蚁从大脑沟回中爬出来,让她头皮发痒,呼吸困难。傅长松说那不是朱琪芬。谭嘉烁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遑论处理这信息。幼时记忆不连贯且模糊,但是总有一些时刻,像穿越云层的雪山峰顶,卓立在自我意识的天空下。妈妈的笑容是真的。发丝是真的。她蹲下拥抱谭嘉烁时,随着裙子落下来的一阵轻风也是真的。

    妈妈的墓碑上没有照片。谭嘉烁记得多年前随口问过为什么,谭怀胜的回答是,你妈走得太早,在碑上放照片的话太多过路人指指点点,她在下面会嫌吵。这是一个很合理,甚至足够温柔的回答,而且无照墓碑也很常见,所以她没想太多。就她所知,父亲的新家庭中,也没有存放妈妈的任何纪念物,包括照片。她对此的一贯看法是,无论感情和理智上如何看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些曾经的理所当然,现在都化作了无数玻璃碎片,是一面通向过往的巨大镜子的一小部分。但她无从知晓它一共碎成了多少片,又有多少片飞溅散落在了某个她从未听说过的世界角落。

    她做过心理准备。能和傅长松说上话,可能只是追寻答案的开始。但真相比她想象中要更遥远。

    她把平板电脑上的搜索页面划掉,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会儿,起来之后擦拭眼泪,用掉了十来张抽纸,然后继续工作。只有把自己整个人凝缩成一个光点,没入那无限延伸的线条和色块结构之中,才能暂时把力量灌入疲惫的身体。

    夜里九点,谭嘉烁感觉到右手筋腱出现拉扯式的隐痛。她放下触控笔,又花了一个小时把已有作品整理好,附上一些说明,发给了谢静。她本打算洗个澡,然后到床上躺着,没想到刚把热水器打开,谢静就来电话了。

    “这是你刚弄完的?”

    “是啊,我准备睡觉了。”

    “这么快,你这几天画了多长时间啊。”

    “有空就画呗。你们不是急着要吗。你明天早上发给泰阳老师?”

    “不急不急,先给美编看看,总结一些诱导性意见,再分阶段发给泰阳老师,像给老人喂流食一样,让他好消化。你动作这么快,离截稿还早,你全发给他,他悠悠闲闲和你来一句,不够洒脱,差点意思,全给你打回来。”

    “有道理,那就拜托你给他喂流食了,我可不干。我困了。”

    “你休息吧。辛苦你了烁宝,爱你!”

    完成工作的成就感,加上这一番社会化交谈,让谭嘉烁放轻松了一些。

    半夜她醒来了一次,发现枕头上有泪水。

    第二天早上,谭嘉烁神清气爽了许多。仔细想来,无论昨天有多痛苦,她终究是朝着目标前进了非常重要的一步。这一步思路打通之后,昨天晚上因为搜索已经消失的鹞子街,而产生的如无头苍蝇一般的焦虑,也神奇地消失了。她赶到市图书馆。这里有建国以来出版过的所有全市地图。

    到了夏天,牢房里总是热得不可忍受。

    但是牢房比家里的卧室要舒展。

    蒋蕾的卧室有一台空调,制冷装置坏了,只能以极大噪音的代价吹出温热的风,索性不使用。傅长松提出过找人上门修,蒋蕾说还没到开空调的时候,这事也就暂时按下了。现在,两人依靠的是头上老旧的三叶吊扇,开到两档以上它就幻想自己是反复起落的直升机螺旋桨,没日没夜摇晃。

    自从回家来,夫妻俩还没有同在一张床上躺过。蒋蕾的床只有一米二宽,傅长松竹席打地铺。自从生意有起色,家里添置了一个庞大的二手冰柜,因为蒋蕾说放客厅难看,碍手碍脚的,宝云不好走路,于是还是放在他俩卧室,不仅让傅长松更没地方伸脚,又多了一个噪音源。

    他不介意头朝着冰柜那一侧。白色的柜体让他想起监狱厨房里的白瓷砖。

    早上五点钟才到家,现在快六点了,傅长松还是没睡着。他听见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蒋蕾醒了,轻手轻脚下床,跨过丈夫的身体,走出房门。傅长松一直闭着眼睛。她扯亮厕所的灯绳,用完厕所后冲水,他都听得见。蒋蕾顺着原路,再次跨过丈夫,回到床上,坐下。傅长松听到床板的吱呀声,以为蒋蕾又睡下了,但片刻之后,他感觉到蒋蕾在他背后躺下,双手抵着他的背部。

    他听见妻子说,老傅,你没睡着?

    老傅。入狱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蒋蕾的一只手放在傅长松肩膀上,说,你朝我这边。傅长松说,睡觉。蒋蕾说,睡不着。傅长松说,安安静静就能睡着了。蒋蕾说,静不下来。傅长松转过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蒋蕾把自己当作睡衣用的白色薄衫脱掉了。然后她去拉扯傅长松的背心,他就由着妻子。背心脱掉后,傅长松抱住了她。出狱后第一次裸身相拥。在黑暗中,看不见妻子的脸,但是他非常清楚,双手之间的这副躯体,和二十年前的她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结婚时,傅长松根本没设想过,会和蒋蕾一辈子做夫妻。当时他父亲确诊晚期前列腺癌,自知时日无多,希望能抱到孙子。傅长松在和有关系的女性之中选择了蒋蕾。她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农村女孩,非常怕他,非常听他的话。婚后,她有时在街坊院落里,一边打毛线一边和邻居主妇聊天,几乎句句都是,我老公昨天,我老公说的,我老公不让,我先问问我老公。

    蒋蕾亲他,手伸下去,傅长松也任由她。过了一会,傅长松翻身起来,蒋蕾顺势平躺,脱掉内裤,让它挂在左脚踝上。他压上去,蒋蕾的双手绕到他背后。两人就这样停住了一会儿,蒋蕾说,怎么了。傅长松说,没怎么。他在黑暗中尝试了一下,往前推。过了一小会,蒋蕾说,你是不是不方便,我现在胖了。她把床上枕头拿下来,递给丈夫。傅长松把枕头垫在妻子腰下,双手撑起身体,又试了一小会,没有什么变化,就下来了。蒋蕾说,要不要到床上,好躺一点。傅长松说,不麻烦了。蒋蕾沉默了一会儿,摸索到内裤,穿上。他们肩并肩躺着。蒋蕾说,你陪我说说话。傅长松说,好。

    “我算过了,再做一年,我们就可以盘家小店,不用这么辛苦了。当然自己开店也辛苦,那是另一种辛苦,划得来。”

    “好。”

    “我们这个房子,小是小,现在门口的路眼见着就要通车,周边很快热闹起来,马上就升值。”

    “哦。”

    “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们这个鬼小区喔,那时候骗我们首付,说关系已经做通,房产证很快就下来。后头出了好多事,还有人组织去住建局催他们解决,幸好我没去,去了我看就要上黑名单,以后政府处理你的事情,专门给你拖。”

    “哦。”

    “你这段时间和宝云相处得多,你觉得她有没有处男朋友?”

    “不清楚。感觉没有。”

    “都怪我,那时候就应该坚定立场让她去复读,我自己再俭省一点,还是供得起她读大学的。她非要来陪我吃苦,我怎么就脑子一热,随她了呢。”

    “嗯。”

    “有个事我跟你讲一下,住3楼的老板娘,开棋牌室那个,她儿子读完研究生在找工作,我见过一次,人有模有样,还蛮有礼貌。老板娘告诉我,这个儿子有出息,但是人不主动,不管管他,恐怕三四十岁都结不了婚,老板娘自己蛮喜欢我们宝云的,主动提要不要年轻人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人家是研究生,这登对吗,你自己想想,不要老板娘说什么你都信。”

    “哎,也有道理……”

    然后蒋蕾继续说,循环说,这些话题就像洒落在地上的金银财宝,她只能带走一件,却又不甘心,频繁地拿了又放下,放下又转而提起。她兴致勃勃,享受着和丈夫几乎是单方面的对谈。

    傅长松猛地擡起身子,吓了蒋蕾一跳。她说,你不睡了?傅长松不睬。蒋蕾说,是我不好,不吵你了,你继续睡。傅长松说,你就留在这屋里不要动,然后穿上衣裤,快步走出卧室,一脚蹬进凉鞋,打开大门下楼,没有关门。

    晨光还隐在夜雾里。傅长松下来了,并没想好该去哪。燥热像要把他的眼珠子融化。不远处的墙面上,铺着一些从小区外爬进来的藤蔓,像歪歪斜斜的墨绿色栅栏。他产生出一种冲动,上前一把抓住一股藤蔓,使劲朝外扯。他听到令人愉悦的破裂声,尘灰飞散,墙壁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痕迹,藏在下面的小虫四处逃窜。

    二十年。

    他猛地把前额撞在墙面上。然后又撞了一次。集中的剧痛,消减了让他发狂的燥热。他张开手,看着掌中断裂藤蔓的残肢,和相伴它们的泥土。几乎乌黑的血从额头顺着面颊沟流下来,滴在掌心。他听见背后有人跑过来。他以为是妻子,转过头,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别——

    但眼前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