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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中部 第25章 我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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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谭珺五岁生日会。下午五点半,谭嘉烁打车来到湖边别墅区,它有一个像管弦乐队头顶上放烟花的名字,煌心天韵原著,父亲居住的第二期另有别名,倾云雅苑,虽然二期八栋暂且只售出两栋,开发商已不在本地为楼盘打广告,转战江浙沪,第四期还在火热建设。谭嘉烁走进大院,虽然天色只是灰蓝,庭院两侧已亮起景观灯。她站在户门面前,按了按门铃。门开了,是伊璇。她微笑,甜美可人,说,嘉烁,快进来,今天湖边风有些大吧。谭嘉烁说,还好,说完侧身入屋。伊璇回头,大声宣布,嘉烁到了。

    客厅里人不多。谭怀胜,伊璇父母,都坐在沙发上,一个家政阿姨正在给他们添茶。还有负责生日餐的两名厨师,在厨房里。

    谭怀胜的岳父母都已白头,一个是退休中学老师,一个是居委会副主任。因为年龄仅相差十余岁,谭怀胜并不会称他们父母。

    谭嘉烁对伊璇父亲容貌印象很深。他人不算很胖,但面部始终饱满,像一个形状完美的生煎,两颊总是红扑扑的,善意的双眼眯成缝,薄薄的嘴唇也总是抿成缝,有力承担着从面颊上半部压下来的善意。听说他创立的独门化学元素表速记法小有名气,市教育局一度号召广泛宣传。伊璇母亲烫了个好几朵蘑菇云开派对一般的蓬松发型,化了飞檐斗拱式的眼妆,大珍珠项链是女儿婚后送的六十寿礼。看见谭嘉烁,伊璇父亲站起来,但没完全站直,膝盖是弯的,好像没确定这样是否合礼仪。谭怀胜说,您坐,他就坐下了。伊璇母亲笑着,非常响亮地说,嘉烁来了啊,好久不见了。谭嘉烁问好。伊璇母亲说,工作挺忙的吧。谭嘉烁说,还好。谭怀胜单手靠着沙发扶手,转向女儿的方向,说,怎么来的。谭嘉烁说,打车来的。谭怀胜的身体僵硬,让人闹不明白他是想好好和女儿说话,还是不想让亲家看见自己虽努力微笑却依然冷淡的表情。

    谭嘉烁转向伊璇,稍微擡起拎着一个礼物袋的右手,说,珺珺呢。伊璇说,二楼,和他的小朋友在一起。谭嘉烁说,我把生日礼物拿给他。伊璇说,生日礼物先放这吧,吃蛋糕之后再拆,你去看看他,他盼着你来呢。她把礼物取过来。

    “一曼不在吗?”谭嘉烁说。

    “没,你爸安排她去办事,办完了应该会来,也方便送你回去。这里打车很难的。”

    “好吧。”

    谭嘉烁朝着楼梯走。谭怀胜对她说了一句,你不是有钥匙吗,还让别人开门。她说,太久没用,忘记带了。谭怀胜说,自己家钥匙都不拿。伊璇背朝着自己父母,对谭怀胜皱了皱眉头。谭怀胜转回来,对岳父母说,刚才聊到哪了,对了,我现在就是希望和政府之间的交流渠道更加畅通,关于怎么把我们这些民办品牌升格成支柱品牌,提了不少书面意见。岳父点头再点头说,对,扶植私企发展,眼光一定要长远。岳母说,怪了啊,这茶三泡比二泡还香,一般的茶不这样。

    谭珺的游戏室里,五个小朋友,有的在用65寸电视屏玩Switch,有的在占据了房间六成空间的超大型模拟玩具车道上比赛。谭珺属于玩赛车那一群,他趴在桌子上,把一辆玩具赛车翻过来,检查轮子。一看见谭嘉烁,他直起身子,说,姐你来了。谭嘉烁不会把伊璇叫妈,不会把伊璇父母叫姥爷姥姥,但和谭珺一贯是姐弟。大部分小孩没看了一眼进来的人,继续忙手上的事,一个小姑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姐姐好,好奇地看着她。

    “小寿星,你今天早上给我发的什么视频,看都看不懂。”

    早上十点,谭珺给姐姐发了一个短视频,一群形状古怪的3D建模人形载歌载舞,然后拿出机关枪和大砍刀,陷入一场混战。紧随这条消息之后,谭珺连发了十句“快看”“看起来”。谭嘉烁回了一排问号,谭珺也不回话,就发表情图,两人斗图斗了五分钟。

    “没看懂?我一发完,手机就被我爸抢了,我冒风险发给你的,金钢族第七次王座战争,以前的也给你发过啊,你还说好看。”

    “说好看又不代表我看懂了。”

    “下次我再给你发个别的。我们去院子里面,给你看个东西。”

    谭珺冲到前面,拉着谭嘉烁的手下楼。

    “不陪你的朋友玩了?”

    “他们自我管理就行。”

    谭珺上儿童马术课,谭嘉烁曾经去陪伴过一次。她记得讲师对这些四到八岁的孩子说,骑马,是一种重要的人生自我管理训练。

    “姐,你的手是不是变瘦了。”

    “我一贯瘦。”

    “不是,像没吃东西。”

    谭珺说对了。除了一枚茶叶蛋和一杯脱脂牛奶,谭嘉烁今天没吃任何东西。她失去食欲已经好几天了。有时候肚子会叫一下,但是挺过那一小段时间,又会暂时一切正常。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像灌满水却被扎了几个洞眼的气球,就算可以补充水分,精气神还是处于持续的泄漏和流失之中。

    他们到了后院。谭珺邀请姐姐进入自己支起来的野营帐篷。他从其中折叠起来的小毯子里面取出了两把塑料刀,这是一种易收纳在书包里的玩具,最近在8岁以下孩子之中十分流行,有家长以宣扬暴力为由,联名要求学校禁止这类玩具进入校园。谭怀胜也不允许谭珺玩,这两把刀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他把其中一把递给谭嘉烁。谭嘉烁盘腿坐着,和弟弟玩砍杀游戏。伊璇掀开帐篷的时候,正好看见谭嘉烁左手捂着她儿子的嘴巴,右手反持刀具在他腹部嚓嚓嚓。伊璇说,吃饭了,是你们闹得太欢了还是这帐篷隔音好,叫了几声了。

    吃饭的时候,谭怀胜用客厅电视播放剪辑完成的纪录片正片。谭怀胜说,这个是我们今年的宣传大制作,所有门店都会循环播放。其中保留了谭嘉烁盛赞父亲坚持传统家庭价值观的镜头,看到这,伊璇母亲说,真的是嘉烁啊,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呢。谭嘉烁尴尬万分。伊璇母亲本来打算继续具体夸几句,但是看了一眼谭嘉烁的表情,就转而夸赞谭怀胜掌勺的模样有大师风范。伊璇父亲只是笑,夹一点菜细嚼慢咽,继续笑。整场饭,他没有说超过二十个字。厨师和家政阿姨没有上桌,他们在厨房里吃了。饭后才是小朋友们最兴奋的时候,熄灯,许愿,切蛋糕,开礼物。谭嘉烁送的是一套金字塔状的密室解谜游戏。伊璇说先收起来,哪天姐姐来陪你玩这个。谭珺说好。谭嘉烁不接话。

    八点半,有一些家长陆陆续续来把小孩接走了。剩下两个,等待胡一曼回来送。家政阿姨很快把桌子收拾好了。厨师在给用剩的食材打包。这些都是用生日会的专有预算买的,所以不必放回冰箱。伊璇父母,或者至少是母亲,意犹未尽,并不想走。她说自己要代表居委会参加一个票友戏曲比赛,天天勤学苦练,然后就站起来,要给大家表演一个唱段。她唱,在座的没有人会伴奏,只是击掌打节拍。谭珺知道此时离开不开礼貌,所以斜靠在沙发上,姿势像一个周末刚下班的成年人,右手低着脸颊,左手把玩着朋友送的一枚玩具金属钱币。

    谭嘉烁以打电话问胡一曼什么时候回来为由,走到屋外。别墅区的天空比市区透亮,夜里能看清少量星星,湖水中央也可见片片鱼鳞状的光芒。她用语音发了句,一曼,你大概还有多久到,如果快到或者开车不方便的话就不用回话了。

    放下电话,站了一会儿,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吃好了?”

    谭嘉烁转过身。父亲看着她,表情显得平淡,没有不愉快。这让她回想起父女两人之间少有的平静时刻。大学毕业后不久,有一次,她坐在父亲的车上,出于一种想要主动惹事的心理,把自己在学校里找过一个男朋友,但只谈了一个星期的事说出去了。父亲说,真的?就谈一个星期?她说,就一个星期,谈不拢。父亲说,谁,谁提的分?她说,我提的。父亲说,你提的那就行,男大学生要阅历没阅历要钱没钱,没意思,真的。她说,指不定有钱啊。父亲说,那也不值得。

    “吃好了。”谭嘉烁说。

    “口味怎么样?还行吧?”

    “挺好的。”

    “今天这两个掌勺的想升主厨,我正好叫过来,考考他们。”

    “你付人家工资了吗?”

    “当然付了,你老爸有那么抠门吗。我看你蛋糕几乎没吃。”

    “太甜了。”

    “那确实。生日蛋糕,吃个意思。”

    沉默片刻之后,谭怀胜说:“自己找的房子还满意吗?”

    正是在这一刻,谭嘉烁明确地感受到了自己勇气消磨殆尽的风险。今天来,她不后悔。她知道,自己还是有欣然撤退回这个舒适家庭空间的可能性,哪怕这个舒适仅仅是物质上的。这些天,她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她不能允许这样的滑落发生。

    “爸,我有事要问你。我希望你诚实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