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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中部 第27章 跑马拉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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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车之后,胡一曼说,你和后面那两个小东西,不顺路啊。谭嘉烁说,先送他们。胡一曼说,好。车子右转弯,胡一曼顺势看了看谭嘉烁,她神情淡漠,就好像她所在的那一侧,空气冰凉。小朋友静了三分钟,渐渐开始打闹,胡一曼说坐稳,他们不应。一路上,车子后半截热闹非凡,前半截两人坐得定定的,不声响。小朋友先后下车,胡一曼转向谭嘉烁住处方向。

    临近十点,她们还在路上,还在沉默。胡一曼想问,谭伯伯说什么了,问不出口。上次在咖啡馆,是她主动说,我们应该少见面。她后悔了。有这句话在,就给她们以后的每一次见面增添了重量。

    “新家住得还习惯吗?”

    “卧室位置不太好,有点吵。别的都还行。”

    对话停滞了。车子在斑马线面前停下。八十秒的红灯。车子重新前行之后,谭嘉烁开口。

    “今天不谈我爸的事吧。”

    “嗯。不谈。”

    “如果让你过上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你愿意成为谁?”

    “我有多大的选择范围?”

    “全世界。只要是活人。”

    “我没仔细想过。”

    “想到谁就是谁。”

    “嗯……考特尼道瓦尔特。”

    “那是谁?”

    “一个极限马拉松女选手。”

    “什么是极限马拉松?”

    “是普通马拉松好几倍的距离,而且还是在特别艰难的自然环境里面跑。完成一项比赛可能要好几天。她是全世界女选手里最厉害的一个,一年之内能参加三个100多公里的极限马拉松。”

    “为什么会想到她?”

    “我跑过半马,所以对这方面有兴趣。几年以前自我训练过一段时间,希望以后有机会跑全马,就是那时候头一次听说极限马拉松。我看过她的一些跑步视频,剪辑的,在峡谷,山顶上,湖边,什么地方都有。有一个镜头是傍晚,夕阳的光照在她背上,像金色的披风。然后不知为什么,我老忘不了这个镜头。”

    谭嘉烁没有立刻接话。

    “你怎么没反应,我好尴尬啊。”

    “我在想象你描述的这个镜头。跑那么长时间不难受吗?”

    “当然难受,我跑半马都觉得像整个人被揍了一顿,更不用说跑极限了。但跑完了,我就想,幸好我没有打退堂鼓。可惜现在没时间沉迷这些了。那你呢?”

    “我?”

    “轮到你了。你想成为谁?快,就说脑子里第一个答案。”

    “我也要做你说的,考特尼。”

    胡一曼发现,谭嘉烁终于微笑了。

    “你回避问题!”

    “不好意思,我这么说确实不诚实。我觉得刚才你描述的她的生活方式,很了不起。不过我不爱跑步。”

    “快告诉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出现了谁的脸。”

    “我正在想的……是有一个人。但她不符合规则。”

    “为什么?”

    “她可能已经不在了。”

    车道变窄,胡一曼减速。她看向右边,捕捉到谭嘉烁眼睛下垂的那一刻。那是从轻松,——虽然谈不上愉悦,滑向哀伤的一瞬间,像翅膀受伤的小鸟归巢,旋即隐瞒在浓密阴暗的树冠中。

    胡一曼心中感到难言的刺痛。

    三分钟后,车子来到了谭嘉烁住处楼层下。车灯照亮了一个女子。她站在一个邮筒旁边,不易及时发现,胡一曼赶紧刹车。谭嘉烁擡头,发现是熟人。她赶紧下车。

    “谢静?”

    谢静眯着眼睛,看清了站在光源后方的谭嘉烁,焦急地说:“怎么不接我电话?急死我了!”

    “我手机进水,关机了……你怎么了?”

    “你打车回来的吗?快让师傅等一等。你身上带了什么?就一个包?”

    “我弟生日,我刚回来。”

    “快上去把你的数位板,还有别的需要的工具都拿下来。然后我们就走。”

    “去哪?”

    “去泰阳老师工作室,十万火急,必须去,快!我等你。”

    谭嘉烁从来没见过谢静这么焦急。她只好和胡一曼交代了一句,随后跑步冲进居民楼。谢静立刻坐进副驾驶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立刻拨打电话,说了一句我终于接到她了马上就回去,放下手机。

    “你就是谢静?”

    “哎?对。你认识我?”

    “我刚才听见嘉烁说的。我是她家司机,听她提起过你。”

    “原来是这样。她家还会雇女司机?前卫家庭啊。肯定不是嘉烁给你发工资,是她爸吧。全包?包吃包住?……”

    胡一曼本来只想表示友好,没想到陷入了一场旋风式的询问和猜测之中。她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直到谭嘉烁下楼,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谢静半个脑袋探出去,说,坐后面,我带路。谭嘉烁一钻进车里,谢静说,走。

    “可以解释怎么回事了吧?”

    “上次和你说过,这套书在申请省重点文艺工程,在那之前要提交资料,包括所有主要的插图设计元素,结果截止日期提前了五天,明天下午五点之前就要全交上去。”

    “提前五天都没通知你们吗?”

    “通知了,本来觉得提前没问题,也用不上你。但是今天早上我和泰阳老师一复盘,发现有很多内容还达不到标准,而且还缺东西,只能赶工了。忙到晚饭时间,实在没办法,必须搬救兵。”

    “合同上的部分我已经全做完了。”

    “我知道,但是现在火烧眉毛,你让我怎么和泰阳老师说?别打扰嘉烁?我能说得出口吗?你不用担心报酬问题,肯定都会算清楚。”

    “那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在。”

    “对,又不是你们孤男寡女,慌什么。而且我肯定全程负责,不会丢下你们的。”

    谢静这么一说,从情理上而言,谭嘉烁放心了许多,但她依然极不愉快。

    “不好意思,一曼,害得你回家又晚了。”

    “没事,我今天又没课。”

    谢静分别看了两人一眼,说:“你们俩是不是关系挺近的。”

    “先不聊了好吗,”谭嘉烁说,“到工作室之前,我们都歇口气。”

    泰阳的工作室是坐落在城区僻静处的独栋二层楼。谢静拿出钥匙,开门,带着谭嘉烁进屋,看见泰阳正坐在客厅中,低着头,双手按在太阳穴,逐渐往上,给自己的头皮按摩。听见有人进屋,他擡头,双眉紧锁。

    “来了?情况都和嘉烁说明白了吗?”

    “她都明白了,那剩下的时间,我们全力以赴就好。”

    “好,小谭,今天要辛苦你了,工作间在这边……”

    “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我带你。”谢静说。

    两人一同进入洗手间。谢静关上门,对谭嘉烁低声说:“烁宝,我知道你肯定不开心,但你听我说,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以前是我们有求于泰阳,今天是他有求于我们。如果今天顺利了,我可以帮你争取和他联合署名。”

    “合同里不是说了有署名权吗?”

    “对,但那只是插画师待遇,封面上不一定有你名字。要是和他联合署名,那对你未来就太有帮助了。加油,啊。我相信你。”

    “行了,你先出去吧。”

    “好。”

    谭嘉烁上完厕所,在水池前洗手,刚想用一下旁边的洗手液,发现已经见底了,根本挤不出来。在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一条毛巾,仍然带着湿气,她不太想用,只好拿出身上带的一小包餐巾纸,擦了手,扔进废纸篓。

    谢静把谭嘉烁带到工作间。屋中摆了一张胡桃木长桌,三男两女围坐,都正在数码画具上忙活。见有新人进屋,他们擡头,脸色都很疲乏。

    “大家稍停一下,”泰阳走到谭嘉烁旁边,右手放在她肩上。“这位是谭嘉烁,你们也见过她负责的作品了,我都是非常满意的,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大家专注工作,胜利就在前头。我也和你们一样,很辛苦,在我书房里写材料,只要你们不睡,我也不能睡。实在饿了的话有泡面,在微波炉旁边。小谢,剩下的交给你了。”

    泰阳离开了,谢静让谭嘉烁用APP加入在场所有人的工作小组,然后统筹发布任务。谭嘉烁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在场画手里年纪最大的,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两个20岁的在校生。她想,如果泰阳的目的是找省钱又卖力的人,那么他们确实很合适。

    在谢静的引导下,谭嘉烁很快承担了组长的职责。这些孩子经验不足,她需要赶制缺乏的内容,还需要在他们碰上难题的时候指点方向,有几次忍不住接过对方的数码笔自己演示,在谢静提醒她这样太浪费时间之后,才把工具还给别人。不是每一个人态度都很紧迫,有人在不知如何下笔的间隙,抽空玩手游,还有人打瞌睡。十二点左右,整个房间充满了泡面的气味。十二点半,谢静去泰阳房间看了一眼,回来说,泰阳老师已经睡着了,你们说话声音小一些。因为疲累加上心情松懈,项目越接近完成,效率越低。等谢静说“全好了”的时候,已是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