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回家了吗?”一个男生问。
“都这么辛苦了,这里离你们的家也挺远的,附近又没酒店。我的建议是,这里上下楼各有两个卧室,够我们分,男生女生各一间,大家就留在这休息几个小时,等白天泰阳老师醒过来了,验收一下,我请大家吃个饭,然后轻轻松松回家。“
“不经他同意在这里过夜不好吧?”有人问。
“这里的卧室泰阳老师自己根本不用,他有需要的时候一贯在书房休息,其余的房间就是为集体创作而准备的。去年我们还办过一个青年写作研习营,在这里吃住两个星期,大家不用觉得不自在。”
所有人都沉默了,面面相觑。有一个男生说,都可以,我反正是不行了,我现在就想趴桌。这句话一推动,赞同的意见逐渐蔓延。年纪最大的男生说,我就不凑热闹了,我用客厅的沙发吧,瞬间为留宿增添了道德色彩。有一两个反对意见比较坚决的,碍于同侪压力,也就软化了。剩下一男一女是情侣,不想和人分享房间,还是离开了。他们一走,刚才的男生说,那我不用睡沙发,太好了。
谭嘉烁也坚持不住了。她自觉精神还敏锐,但那是因为高强度脑力活动刺激,加上熬夜之后生物钟紊乱的结果。站起来稍微走了几步,她立刻觉得心脏不舒服,想躺下去。在离开工作间之前,谢静还面向众人夸了她几句,今天没她不行,有人应和,她一句都没听见。
两个男生占用了二楼卧室。泰阳书房也在二楼,这样较合情理。于是三个女生前往一楼。下楼时,谭嘉烁抓紧扶手,缓慢放下脚掌。屋内有双床,一直很腼腆的女学生想着两人都是前辈,不敢开口,谢静主动说,我和小谭挤一挤就行,我们老相识了。然后她拖过来一张椅子,斜着抵在球形门把手下面,说,这样放心了吧。
谭嘉烁睡里侧。躺下来之后,她听见谢静说,今天真的谢谢你,还说,等不用忙了我们一定好好玩一下,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你,但她已经处于浅睡状态,弄不明白它们是谢静一口气说出来的,还是间隔了好几分钟。
卧室的窗帘遮光效果非常好。醒过来的时候,谭嘉烁发现整个屋子几乎是全黑的,以为还是凌晨。她坐起来,首先发现身边没人,然后发现窗帘的中央有一道金线。她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拉开窗帘,外界已阳光灿烂。回头一看,女大学生也不见了,床单平平整整。
她赶紧穿好衣服,拿起床头的手机。昨夜因为入水关机,至今没打开。她想了想,长按开机键,没反应。她叹气。僵死手机漆黑的屏幕,就像一道不应该接近的深井,瞬间把她带回了充满挫折的昨夜。在井的底部,能映出父亲那自视高明的脸。
谭嘉烁走出卧室。整个一层楼很僻静,不远处墙的挂钟,走到十一点四十五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了一个整觉。她走向大门,手放在门把上,回想起来自己的绘图工具还在二楼工作间。她轻手轻脚上二楼,首先经过男生卧室,房门大开,其中无人,床单皱缩成蜗牛壳,有微弱的烟味。她皱眉,走进工作间,发现除了昨晚就回去的那对情侣,其他人的画具都还在,看来大家只是临时离开。她想起来,谢静承诺了请他们吃饭。她拿上自己的工具,装进包,回到楼梯口。
她绕过楼梯转弯处,骤然停步。泰阳静静地站在楼梯底部,端着一杯茶,微笑,擡头看着她。
“小谭,你睡得挺香的吧,都这个点了。”
“……泰阳老师,不好意思。”
“我没怪罪你。我是羡慕你,睡得好。”
“其他人呢?”
“吃饭去了。叫你,你没反应,就干脆让你睡到自然醒,毕竟昨天太辛苦你了。来,我正好泡了好茶叶,喝一杯,我们就去和他们汇合。”
“您没去吃饭吗?”
“我现在一个星期有两天轻断食,晚餐之前不吃东西,这样对身体好。下来啊,你也不知道他们在哪,一会随我一起去。”
泰阳说完了,朝左侧走。谭嘉烁下楼,在楼梯底部犹豫片刻,觉得若现在朝右转,径直出大门,也太不礼貌。于是她只好追上泰阳,走进了她昨夜没发现的一楼主会客厅。泰阳邀请她,两人在茶桌前相对而坐。
“这是我在北边一个窑场拍下的茶杯,”泰阳给谭嘉烁沏了一杯茶,“现在去光顾的人还不多,但都是内行人。这个窑场改日一定能名满天下。你看这杯子里的纹路,不仅是美,还能让茶汤口感变得非常温润,特别适合女孩子喝。”
谭嘉烁浅浅地抿了一口。
“不烫口吧?”
“正好。”
“听说你昨天是参加弟弟的生日会?”
“嗯。”
“这么宠你弟弟?多大的人了,还非得你去给他唱生日快乐。”
“他五岁。”
“五岁?和你相差这么多?……呵呵,是我失礼,家事我就不瞎打听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才喝了一小口,再喝点。”
谭嘉烁喝掉杯中一半茶水。
“实话和你说,能让我亲手沏茶的人可不多。要是谢静,就没这福气。她人吧,精气神很足,安排筹划能力也很强,但是沉不住气。你就不一样……”
谭嘉烁静静地看着茶汤表面,没接话,也没听清楚泰阳到底夸她什么了。
“我们出发吧?”她说。
“急什么,我还想趁他们不在,和你讲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对你个人有益处的,他们没必要知道。”
“以后还有机会,”谭嘉烁站起来,“我饿了。”
“唉,好吧,”泰阳双手撑在大腿上,“那我们出发。”
终于可以走了。
谭嘉烁送了一口气。
泰阳领路,两人走到大门前面。谭嘉烁在心中盘算今天做事的顺序,等处理完这边,是先回家,还是先去修手机?
泰阳把门打开了,一只脚跨出去。
“噢,对了,”他停下来,回头说,“今天风有点大。我们刚才喝茶的客厅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有一顶黑色的尼龙帽子,麻烦你帮我拿一下。”
“好。”
谭嘉烁把自己的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回到客厅。衣帽架就在茶桌对面。她上前,拿下最上方挂着的帽子。她单手握着帽檐,转了半圈,随意看看帽子的版型。
她正要转过身,一双手突然从后面抱住她,左边那只从她的左肩绕过,紧按在右肩上,右边那只则勒住了她的右前臂,使其紧紧贴着侧腰。小谭,她听见背后之人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好吗,我想分享你的人生。他抱得不算太紧,但并不是力量,而是手指间一种骇人的焦灼感,让谭嘉烁突然心脏狂跳,咬紧牙关,上下齿列狠狠地撞在一起。她挣扎了两下,甩不开,也不知是跟随自我意志的引导,还是单纯失去平衡,她朝旁边一靠,带着不愿松手的泰阳一同撞向衣帽旁的中式屏风。两人一同倒地,泰阳发出一声惨呼。
谭嘉烁赶紧站起来,除了膝盖和手腕酸痛,并无大碍。泰阳还侧躺着,左手缩在怀里,喊叫,压断了,压断了。这让谭嘉烁放松了半分警惕,稍微弯下腰,想看看泰阳是不是真受伤了。泰阳擡起头,像求情又像有些委屈地说,你干什么,你完全误解我了,我是想多了解你,快扶我起来,我不生你的气。谭嘉烁赶紧跨过他的身体,跑向大门。
泰阳伸出自称断掉的左手,抓住了谭嘉烁的脚踝,使劲一拉。谭嘉烁扑倒在地。她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在那一瞬间并不痛,像突然闪烁又消失的白光,但一秒钟之后,双手掌立刻出现遭到鞭打一般的疼痛,而另一种来势凶猛的剧痛从鼻梁朝整张脸扩散,直到她头皮发麻呼吸困难。她撑起上半身,看见鼻血滴在地毯上,后一滴把前一滴压进紫红色的绒毛里。
小谭,你怎么这么犟呢?你冷静,听我说!让我给你捋清楚,你先了解我的心意!
别闹了,小谭!你不是一个疯女人!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谭嘉烁感受到的是,伴随着这些语言的,是泰阳的肢体,也许是手臂也许是其他,作为人或者作为兽的肢体,像海草像鳄鱼的牙,试图把控、缠绕还没爬起来的她,令她想起那些因为原油污染海洋,全身羽毛染上重油,不断徒劳拍打翅膀的海鸟。她觉得泰阳不那么有劲,但自己却有劲使不上来,仿佛巨大的震惊让肌肉失去了行动意愿。
她突然听到有人说,滚开,然后是一种沉闷的撞击声,两秒钟之后,有他人手臂嵌入她的腋窝,试图把她扶起来。她挣扎,但立即听到,并且终于分辨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嘉烁,是我!”
胡一曼把谭嘉烁扶起来,搀着她朝洞开的大门走。泰阳刚才被踹了一脚,坐在地上,在捕捉呼吸节奏的间隙,大吼着,你谁啊,谁让你闯进来的,小谭你留下,小谭!
快到门口了,胡一曼察觉谭嘉烁鼻子还在不停流血,于是托住谭嘉烁的面庞,让她仰起头来。谭嘉烁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为了不让血流进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了声“wao(包)”。胡一曼赶紧把她的包拿上,带着她冲进了停在不远处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