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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中部 第29章 半杯乳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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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嘉烁用几张纸巾隔着,捏紧鼻翼。她感觉掌心变湿,不知是汗水还是鼻血浸透了纸巾。胡一曼侧过身子,帮她扣上安全带,然后踩下油门。通过后视镜,谭嘉烁能看见泰阳的屋门还展开着,离他们越来越远,像烟灰在白桌布上灼出的一个孔。胡一曼说,去医院吧,谭嘉烁摇摇头。胡一曼说,那找个诊所,刚才我过来路上就有,不花时间。谭嘉烁点头。

    五分钟后,车子在一家社区诊所外停下。谭嘉烁的鼻血已基本止住,但在胡一曼的坚持下,他们还是进去了。大夫检查,无大碍,毛细血管破裂,鼻头撞肿了,没骨折。冷敷十分钟后,她们回到了车上。

    车内气氛端凝。胡一曼右手搭在变速杆上,没动弹。

    “一曼,你看见了吗?”谭嘉烁低声说。

    “看见什么?”

    “你刚才进屋的时候。”

    “我看见了,所以才赶紧上去。”

    “那你具体看见了什么?”谭嘉烁的声音突然变得焦急。

    “你趴在地上。他……他可能碰到了你的小腿,想拉扯你。别的没什么。”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也许是冷敷起了一些镇定作用,谭嘉烁现在平静了不少,但这不代表她已经挥别了不久前感受到的恐惧。她像从沼泽地中爬起,择准了回家的方向,但天还黑着,树影仍满怀恶意地响动着,而仍有毒蛇在不知哪块石头之下潜伏着。她转过去,看着依然忧心忡忡的胡一曼,想说谢谢却不容易说出口。这个词太轻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

    “昨天晚上你回家里拿东西的时候,我顺手和谢静交换了联系方式。今天早上,想到你手机进水关机了,我不太放心,给谢静发微信,问了问情况,她说她带着人在吃饭,你累了一整个通宵还在休息,如果想接人的话我可以直接过去。然后……我停了车,发现门开着,就进去了。她怎么这样?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

    “我也想问她。”谭嘉烁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喑哑了。“我一直有预感,可能会出这种事,但……我得工作啊。我不能一边随时警惕着这种事情,一边……”

    “别怪自己,都是那个老混账活得不耐烦了。有我做证人,你可以告他,什么狗屎玩意。要不要我带你去找谢静,把话说明白?”

    “我想回家。”

    “行,先回家休息。”

    车子发动之后,谭嘉烁说:“……我应该先去修手机。”

    “去,我知道个地方,老板比较靠谱。”

    “可能要多麻烦你一下。我没带现金和银行卡。”

    “只要是你的事,我都不麻烦。”

    胡一曼只是脱口而出,没想太多。但是谭嘉烁的沉默,让她高度意识到自己用词中的讨好意味。她清了清嗓子,脸颊一阵温热。

    一个多小时后,谭嘉烁打开修好的手机,看见有三个来自谢静的未接电话,和一连串留言,要求赶紧联系。谭嘉烁回了一句“明天联系你,今天别打我电话了,我不会接的”。她查看昨晚加入的工作群组,发现自己已经被移除了。现在,她没有任何方式可以直接联系泰阳。

    “这边离我家不远,”在手机铺外,谭嘉烁对胡一曼说,“我自己走回去吧。”

    “没事,上车吧,反正……”

    “我想散散步。”她打断了胡一曼。“真的很谢谢你。今天这些事,我不想让我爸知道。”

    “我懂。”

    步行回家后,谭嘉烁一直半躺在床上,刷她常逛的同人群组和短视频,持续好几个小时全身上下只有右手食指在动,偶尔看到可爱小动物犯傻,无声地笑一笑。入夜了,她仍不想动,打开外卖app,看着缩略图里那些色泽过分艳丽饱和的肉块,毫无食欲,只想去冰箱里拿一瓶酸乳酪。左腿落在地面上,踩进拖鞋的时候,她发现小腿肚侧面有一块之前并不存在的青紫,验证了胡一曼的说法。她戳了一戳,不痛不痒,像胎记。因为持续吸收高频率刺激而僵化的大脑,又活跃起来,如触了蜂巢,每一处记忆中的细节都化成一只凶狠的马蜂,盘旋不去。哪怕是弯下腰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都觉得背后发冷。

    谭嘉烁回到床上,把只吃了一半的酸乳酪放在床头,侧躺。屋里所有灯都开着。她静静地看着窗帘皱褶之间形成的阴影。它们若晃动,她的眼珠子也跟着挪动,像一个损坏的木偶。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她翻身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谢静打电话,要求见面。

    傅家夜宵摊上,一名男客用筷子点着盘子说,老板,这豆腐好咸。正在炒河粉的傅长松不擡头地说,下饭菜总是有点咸的。男客说,不是,你这咸得发苦啊。傅长松擡头打量了一下对方,说,你等会,我给你再弄一盘。男客说,算了算了,没那必要,下次你记着就行。傅长松不言。片刻后,男客捏着盘子一角,把它擡起来,轻微地左右颠着,把在盘底积聚的酱汁展示给同桌朋友,说,看这酱油,黑得像煤油,难怪咸呢。他的声音不大,也不是特意说给傅长松听的,但傅长松把锅铲往锅里一扔,走到男客面前,抄起那盘家常豆腐,用筷子横扫,扫得盘子哐哐响,把残余物都揽进了垃圾桶里,快步回到灶台前,说,你要投诉直接找我说,谁让你像打广告一样在那喊,你等着,我这就给你炒。

    男客说,我客观评价,不用这么火大吧。傅长松擡头,看了看这一桌。同桌人低声对男客说,算了算了,然后又对他耳语了一些旁人都听不见的话。男客便收声,不太高兴地默默吃东西,喝啤酒。傅宝云送上来第二盘豆腐,他们收下了,再不多嘴。吃完后,他们起桌,那男客在离开时清晰地说了一句,以后不来了。傅长松听见了,又停下动作,擡起头来。傅宝云不得不拍拍父亲的胳膊,说,别理他们。

    她发现,自从那天把母亲急送医院,父亲在做生意时的耐心下降了许多,而且还有日益恶化的倾向。母亲严重胃溃疡,做了部分胃切除手术,仍在住院,傅宝云自然也为之情绪低落,但她隐约觉得,父亲的变化从那天之前就开始了。

    母亲入院,傅宝云最怪罪的是自己。因为俭省,在餐饮店打工的时候,母亲经常把剩菜带回家,甚至不经过雇主同意,但她从来不会让女儿吃这些剩菜。母亲也有意无意提到过,她还在当班的时候,也会偷吃店家东西,这不仅不卫生,又导致饮食极不规律。

    在父亲回家之前,母亲就曾似乎无来由地晕倒。傅宝云产生过把母亲强拽到医院的念头,但总是因为母亲的说服而打消,如今她很后悔,自己在这件事上实在不够坚定。因为从来不把母亲“房子会升值”的幻想当真,某种程度上,她比母亲更在意存折里的数字。它就像通天梯,只能往上攀升,往上攀升,要是下面失去一截,已经踩上去的母女俩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穷人能吃苦,吃苦就意味着对身体的逐渐崩塌有高耐受力。与之相比,一次意外医院之旅带来的财务负担反而更可怕,因为他们已经在用身体换取希望,而存折数字的雪崩式滑落,则会埋葬希望。

    母亲干不了活,光靠父女俩分担,无法完成食材的准备,更不用说这会严重损耗他们所剩无几的睡觉时间。他俩商量过雇佣帮工,但暂时安排不过来,只能买一些半成品食材救急,综合成本增加了许多。再加上客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老板情绪的变化,有的熟客经过了,都不太愿意坐下来,所以这两天的利润率非常低。她想和父亲聊聊怎么解决,但看他整日沉郁的表情,不知如何开口。

    现在是十一点,应当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但三张桌子只占用了一张半,有半张是独一个客人在吃炒粉。所以,当巷口出现一群陌生年轻男性的时候,傅宝云自然地怀着希望,把眼神投过去。但她突然感受到强烈的不安,仿佛有人朝她身上倾倒了一桶蚂蚁。因为那些人,衣着各异,步伐凌乱,却散发出一种绝不友好的统一性,径直朝她的摊位走过来。

    领头的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眼神蕴含着一种生发于自信而不是同情心的和善,须发浓密但修剪齐整,穿着翻领米白色衬衫和卡其色山地军裤,比身后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整洁干练。他们在摊位面前站定了。领头看了看傅宝云,在她避开眼神之后,转向了傅长松。

    “吃点什么?”傅长松擡头,扫了一眼众人。

    “老板,位子不太够啊。”领头身后的另一男子说。

    “先坐下几个,其他人等一下呗。你们点好菜,等该上的时候就会有座位了。”

    单占一张桌吃炒粉的人,忽觉光线被遮挡了,擡头发现了这一群,赶紧把剩下几口扒完,扫码结账,速速离开。余下一桌人,本来在高声聊感情挫折,回头打量了一下,把椅子挪得朝桌子更近一些,埋头默默进食。

    “去对面拿几张椅子过来就够了,我们坐一会。”领头对刚才嫌位置不够的人说。后者穿过街道,走向刘阿姨的摊位。刘阿姨没有站起来,也不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他抄走了自己的三张小凳,说了一声,借走了。

    “怎么,你们要包场?”傅长松说。

    “倒是想,怕您累着。”领头说。

    “你认识我?”

    “可惜您不认识我了,傅伯伯。”领头笑了。“我是赵敬义。赵英涛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