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说我把你‘扔’在那?我试过了叫你一起去吃饭,但是你不醒,我想让你多休息,和我们睡一个屋的女生可以作证。”
“泰阳是怎么和你说的?”
“说……你们发生了一点冲突。”
“别遮遮掩掩的。如果他说得这么简单,你不会躲着我。”
谭嘉烁尽量让自己声调平缓,冷静。并不是因为她想做一个所谓“懂事”的人,而是她很清楚,谢静一定会准确抓住她情绪上示弱的一瞬间,再次扮演保护者和赞助人的角色,试图逆转质问的流向。
“我是要花时间想想该怎么处理。他明确表示不想继续和你合作——”
“谢静!”
谭嘉烁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料中大,喉咙一阵痒。附近几桌,有客人转过头来。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么他对你说了实话,当然,我觉得这不可能;要么,他对你撒了谎。无论答案是哪个,你都心知肚明,他伤害我了,所以你现在脸上都是罪恶感,你自己没感觉吗?你不想交代他的说法,那我先来。”
谭嘉烁把自己醒来之后的经历简单说了。她用“袭击”一词带过泰阳在她身后时的行为。
“轮到你了。”
“……喝茶的事,他提过。他说看你起床之后,精神很差,就泡了一点茶,想帮助你醒醒脑子。你喝了一口,开始抱怨,说自己晚上被叫过来,有多辛苦,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如果不加薪就不干了,还骂他老糊涂……他想劝你冷静,结果你把他推倒,撞坏了屏风。然后你的司机进来,狠狠踢了他一脚,把你带走了。”
“你相信他?”
“我看见屏风确实坏了。”
“工作室一楼的布局,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你知道茶桌和屏风隔了有多远,为什么我会喝了茶,结果在屏风面前把他推倒?而且,我的司机在场。我有证人,他没有。实话说吧,就算要撒谎,我也比他有优势。他还说了什么别的?照实话告诉我,你不要再替他打掩护。”
“嘉烁,你先冷静。”
说完这半句话,谢静停顿,想从谭嘉烁那得到一种预示着态度软化的肯定,但除了冰似的眼神,什么都没等到,她只好继续。
“他说不想用你的作品了。我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劝他,总算让他松口,说如果你和司机一起登门道歉,就可以视你们的……态度……”
“你自己也知道这有多荒谬。你都没办法把他的话都复述一遍。难道他还想告我们人身伤害?”
“他提到过,但肯定不是认真的,只是人在气头上了。”
“谢静,到目前为止,你没有一句话是站在我的角度考虑。我知道他对你们出版社很重要,但我们认识已经七年,我陪你过了六次生日,可能因为你朋友多,这对你都不算什么——”
“别这么说,你对我也很重要,但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我知道他有一点心术不正,所以和他提过了,你爸不是一般人,你还有专用司机呢。这个没脸没皮的老杂碎,怎么不脑溢血死了算了!”
伴随着“死”这个字,谢静狠狠拍了一下咖啡桌,然后脑袋朝下一坠,肩膀一抖,流下泪来。
“我爸是谁,和你应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别钻牛角尖了,我也很苦啊,你不了解!公司最近换了一个领导,和提拔我的上一任领导关系很差,一直针对我,如果不是因为手里还有这个项目,她早就把我扫地出门了。我现在不能丢工作,我男朋友三个月没班可上了,家里天天像养着个火药桶似的,没有人可以替我解决,我也不想总是哄着那个老杂碎……”
谭嘉烁还沉浸在刚才谢静一拍桌给她带来的震惊之中,并且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了想哭的冲动。这不是因为谢静打动了她,恰恰相反,她发现没法调动自己的同情心。相处七年的朋友——无论这个词是否还成立——在眼前抽泣,她没法相信这眼泪,并且为导致两人陷入这场痛苦交流的一切而感到疲乏。
“你听好。他不想和我合作了,我求之不得。但是,是你们出版社和我签下的劳务合同,我想你们也不至于因为他的压力,单方面撕毁合同。就按照规定的时间点,给我打钱。”
谢静一边用掌底抹泪,一边点头说:“你的稿酬已经交给财务处安排了。钱,总不会坑你的。”
谭嘉烁本来没有期待太多。她就是想讨个说法,确认自己不会因此遭到进一步的损失。她本来会预计面对更多的谎言,更无耻的否认,而对话比她预料中进行得要顺利。除此之外,她还彻底看清了谢静的态度。她们再也不会是朋友了。这算不上是损失。
但是,这样就结束了吗?
她不能就此止步。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知道你有他工作室的钥匙。借给我用一下。”
“你要做什么?”
“我有重要的东西落在那了,必须去找回来。你可能会说,替我联系他,但我不放心。”
“你要不经他允许闯进去?他发现了怎么办?那我要负责的。”
“我不会让他发现。”她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掌心朝上。“给我。”
“你别这样。我回去上班了。”
谢静站起来,要离开。谭嘉烁在她经过身边时,抓住其手腕,擡头盯着她。
“拿出来。”
“害死我,你就满意了!”
谢静像委屈似的,重重叹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了一小串钥匙,拍在桌上。
“还有,既然我不想被他发现,你也不要和他通风报信。”谭嘉烁说。
“我不会做这么无耻的事情,但我怕你不相信我。”
在谭嘉烁的咖啡杯旁边,放着一小叠对折的餐巾纸。她捏住一角,将其展开,暴露出一件黑色铭牌似的电子设备,比她手掌略小。
“今天的对话,我必须录下来。既然他都开口说想告我了,我这样做是应该的。”
“什么时候开始录的?”
“你过马路的时候。”
谢静意识到,她如何聊新领导,男友,以及“老杂碎”,全都录进去了。
“你怎么……怎么变成了这么可怕的人!”
“你觉得可怕的人是我?”
谢静快步离开。她没扔掉的饭团纸,停在桌面上,缓慢地展开,像不幸遭到啃噬的花瓣。谭嘉烁把那串冰冷的钥匙捏在手里,强迫自己熟悉它的手感。
今天中午,胡一曼到敬老院看望父亲胡云志,正好遇上护工推着小餐车,把午餐送进她父亲的房间。
“他在房里一个人吃吗?”胡一曼拉住了护工。
“是啊,今天饭菜很好的,是胡先生喜欢的口味。”
“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前中午不都是到大食堂吗?光线好,我爸可以顺便和别人聊聊天,吃完了就在外面散步,一贯是这样的。他不喜欢一个人闷在小房子里吃饭。”
“这我们没办法,是院长安排的。上个星期,胡先生就是在食堂吃午饭,本来好好的,突然说什么要搜查,要证据,去打扰别的院友,打泼了一碗热汤,把自己脚掌给烫了。你去看,他有几根脚趾头皮肤还没长好呢。后来院长就说,先安排他一个人在房里用餐,观察几天。”
“几天?院长都交代清楚了吗?”
“不知道啊,他就说‘几天’。”
“我爸没有传染病,也不是来坐牢的。”
胡一曼进屋,走到父亲的床边。胡云志坐在床上,背部弯曲得厉害,看起来像一支倒伏在地,弯头朝上的拐杖。
“爸,我来看你了。”
胡云志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女儿。
“一曼回来了。”
今天他的眼里有光。胡一曼松了一口气。
“爸,我们去食堂好不好?在床上坐着吃,对肠胃不好。”
“食堂?今天大队食堂不开门。”
“开着的。我刚刚经过了。我们去吧,吃完了散散步。”
“好。”
“听见了吧?我爸要去。”胡一曼转身对护工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唉呀,到时候院长怪罪的是我们,不是你啊。”
护工抱怨归抱怨,没有再阻拦。
胡一曼带着父亲来到大食堂,占据了最后一个靠窗的桌子。她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让父亲确信他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而吃午饭也正是他们到食堂来的目的。胡云志似乎没食欲,吃得很慢。胡一曼说,爸,我陪你一起吃吧。胡云志说好。于是她走到供餐点,要买一份给自己。厨工说,这都是为老人牙口和营养需求定制的,年轻人未必喜欢,你要不要试一下员工盒饭,有三个价格档位。胡一曼说,也行吧,来个中等的。
她回到父亲对面坐下,打开饭盒,发现自己的配菜里有父亲爱吃的蚝油烧菌菇,就分了一些给他。胡云志把菌菇夹起来,在阳光下观察片刻,放进嘴里。
有女儿陪着,胡云志进食确实更积极了一些。两人默默吃着,过了一小会,胡一曼拿出手机,单手刷了一会网,把筷子搁在饭盒上,双手握着让手机屏幕离自己更近一些,打开交友APP。“摩卡泡泡”的头像仍是灰色。她已经十六天没上线了。这一路上也没看见她本人。她把手机收回衣袋里,吃饭的速度变快了。
盒饭见底之后,胡一曼左手撑着额头,发了一会儿呆。她目光向着塑料饭盒底部凸起的一小排字,但是在数秒钟后,才真正排除食用油光泽的干扰,看清了那是什么字。
怀胜楼
她赶紧仔细看了看饭盒盖子,又看看其底部。
这确实是怀胜楼定制的饭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