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胡一曼陪父亲散步一个小时,把他送回房间,和他暂别。随后,她来到食堂后厨,找到了刚才卖盒饭给她的厨工,寒暄片刻,然后说:
“师傅,我看见饭盒下面印着怀胜楼三个字,想起来,城里有一家火锅连锁店叫怀胜楼,你们是从它家订的餐?”
“妹子,你别乱说话,当然不是订餐,我们都是现做,卫生标准顶顶的,不然这么多老人家岂不是要闹事。我们只是材料从这家叫怀胜楼的公司进货,包括饭盒。至于这个怀胜楼是不是做火锅的,我就不知道了。”
“附近村里就有养猪场,还有蔬菜大棚,你们从别的地方进货,成本是不是太高了。”
“这我不清楚,我们就负责做菜送饭伺候老人,老板省下来的成本也摊不到我们工资里啊,对不对。但它家东西确实拿得出手,我跟你说,有的家属不放心,屁事多得很,非要到后厨去检查东西质量,一点毛病都挑不出。”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和你打听。我家正打算开饭店,市中心附近,在找品质可靠的供货商,当然也不能太贵了。这家怀胜楼送货的,什么时候会来?我直接找他们问问。”
“今天就在,车还没走,后门仓库外面停着,你要去快去。”
胡一曼谢过,小跑着赶到了敬老院后门。三辆颜色统一的厢式货车并列停泊着,哪怕不看车厢侧面印刷着的大字,胡一曼也一眼就能辨明,这是怀胜楼的运输车队。两名貌似司机的男子,在一旁抽烟。胡一曼上前,亮出自己同为怀胜楼员工的身份,和他们闲聊。本来他们看胡一曼是女性,又不太像厨工或者服务员,就忽略了她的问题,只是好奇她在怀胜楼做什么。但看到胡一曼的高级员工证,说明她是管理层或者谭老板身边人,他们态度就整肃了不少,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有一个人甚至把烟给灭了。
司机告诉她:他们是从怀胜楼自家仓库直接拿货,每周送两次,已经干了两年,每年的货品价值约八百万。
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胡一曼突然觉得脑子里闪过一道光,心里登时轻盈许多。胡云志在此地养老,每年二十万费用,由谭怀胜代出。但是,原来他每年还同时通过给敬老院供货,得到上百万收益。再考虑到怀胜楼和敬老院之间紧密的商业合作,那么谭怀胜每年是否真的需要为胡云志开销二十万,也存疑了。
谭怀胜有恩于胡一曼,这依然是事实,但他通过不断强调“二十万”,而在胡一曼头顶不断累积的重岩,逐渐碎裂,崩塌。
她甚至开始自我批评。
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太合理了。毕竟是谭怀胜。
司机说,妹,你笑什么。胡一曼说,没什么,其实我家里也有人住在这里,你们这么辛苦,他能吃好睡好也是多亏你们了,我也不知道你们爱抽什么,一点小意思,自己买条烟吧。她一边说一边掏出皮夹子。
对谭嘉烁来说,这是陌生的景象。在黑夜中,泰阳工作室显得臃肿而又多余。上次前来,她几乎是被谢静急急忙忙地推进屋,而第二天中午逃离时,她不愿回头,没有捕捉到整栋建筑的全貌。现在她看见了,仅靠对面街灯点亮些许轮廓的双层小楼,像一只在蜕壳中途变得僵硬的黑色甲虫,弥漫着一种错置的静谧感。
她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捏着那串钥匙。她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打算。断绝与泰阳的任何联系,尽快忘记这个人,应当是最容易下的决定,如同扯断一根头发丝。但她在一种冲动的驱使下,逼谢静交出了钥匙。这冲动并不神秘,只是她和它还不太熟悉。自从最后一次和父亲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争吵,她就觉得体内的愤怒产生了一些质变。它们不再只是朝着自己内心延烧,在徒劳的互相啃噬之中冷却,而是朝外迸发,灼痛着她的指尖和太阳穴,催促她行动。
泰阳袭击了她。她需要反击,哪怕只是反击的行动。在心中把这一切简化成黑与白,作用与反作用力之后,她更坚定了。
从外面观察,楼内无灯,无声。现在是夜里九点,泰阳在其中熄灯睡觉的可能性很低。谭嘉烁再看看周围,没有人和车,附近别的楼房里没有探出窗户的脑袋,因邻近郊区,摄像头也不多。至少在这一刻,她没有做任何可疑的事情,她只是拿出钥匙,轻轻开门,步入屋子,关上门。
除了窗框上有少量来自四周的鹅黄色灯光,以及挂式空调上的通电指示灯,屋内一片漆黑。不知是否错觉,谭嘉烁闻到些许茶香。也许下午曾有人在客厅。也许这个下午,泰阳对另一个人说,
能让我亲手沏茶的人可不多。
谭嘉烁带了一个手指长的电筒,照亮脚下,小心地确保这光线不会通过窗户射到外面。她越过茶桌,来到放置屏风的客厅,心跳开始加速。电筒缓缓朝上移,在一整片黑暗中剥离出了衣帽架。那顶帽子不在衣帽架上。衣帽架的左侧仍是屏风,看来泰阳重新把它竖起来了,但还未修复,有一部分骨架之间的布料撕开一个大口,垂下来。
然后,谭嘉烁看见了自己摔在上面的那一部分地毯。如果她当时身体再往前两寸,就会直接撞到木地板上了,所以这地毯救了她,或者说和她一样成为了不幸的受害者。虽然那角落的花纹是暗紫红色,干涸的血迹还是很明显,其覆盖的面积也比她想象中要更广。如果泰阳真的要诬告她,那么这地毯就是对谭嘉烁最有利的证据。她蹲下来,歪着脑袋夹着手电筒,掏出美工刀,把染上她血液的地毯裁下来不规则的一小块,放进小密封袋里。
正在这时,她听见了前门洞开的声音。下一秒钟,玄关处的灯亮起来了。有陌生人声音说,在哪个房。然后是泰阳的声音,就在一楼,往里走。
在客厅北侧,有一张写毛笔字用的宽大书画桌。她连忙跪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藏在书桌后,缩起身体。就在下一秒,客厅的灯也亮起来了。她看见自己腿部的影子稍微突出在书桌的阴影之外。她立刻把腿收得更紧,双手抱实膝盖,不允许身体有一丝松散的迹象。这导致大腿压迫到腹部,让她呼吸困难。
谭嘉烁曾考虑过拜托胡一曼来为她放哨,但因为不想索求太多而放弃。现在,她后悔了。
“就这张地毯?”陌生的声音说。“哪里脏了?”
“这个角落。”泰阳说。
“这是什么?是血吗?”
“你管它是什么,先卷起来吧,你们能清洗就清洗,实在修复不了的话再说。”
“不光脏了,还少掉了一块。”
“少掉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有一道划痕,但其实是破了一个洞。你自己来看。”
谭嘉烁听见泰阳弯腰发出的疲乏呼气声。
“怎么破成这样了?”
“破口不是很大,能修补的。”
“行了,先弄走。我也有可能不要了,或者裁掉一部分。”
“好嘞。您让开一下。”
谭嘉烁低头。不仅是书桌一脚,她的臀部也压在地毯边缘。
“拉不动。”
“废话,当然拉不动了,那张大桌子压着呢。”
“行,先把桌子挪开。”
“手脚轻一点,千万别在地上拖,”泰阳说,“那是东非运过来的黑黄檀。”
两名工人走到书画桌两侧,一左一右,倒数三,二,一,把它擡起来。他们身体强壮,但也费了很大劲,把它往墙边挪,又在泰阳千万别擦到墙的抱怨下,往回挪了一寸,放下。
谭嘉烁能看见其中一名工人的背影,以及他弯下腰时,裤子口袋吊出两根指头的手套。她屏住了呼吸。在他们接近书画桌之前,她及时转移到墙角,把身体夹在一个半人高的小柜子和墙壁之间。如果这名工人转过身,或者对面的工人擡头,就会看见她。
“可以了,”泰阳说,“来收毯子。”
两名工人走出谭嘉烁的视线。在泰阳的指挥下,他们把毯子卷起来,运出屋子。泰阳用脚掌在谭嘉烁留下血迹的地方蹭了蹭,确认血没有从地毯透到木质地板上,有些不愉快地哼了一声。客厅的灯关上了;玄关的灯关上了;门关上了。几乎把自己憋得眼前发黑的谭嘉烁,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站起来,拍拍后背上的灰。经历了险情,总算能确认今夜是绝对安全的了。虽然不和时宜,但一种近乎雀跃的心情在她心中升起。
谭嘉烁是来获取证据,而泰阳是来消除证据。她一度以为自己此行是多此一举,没想到泰阳竟也考虑到了染血地毯的问题。这让她庆幸自己的决定,同时也觉得泰阳更加可恨。这说明他对这类事情
有经验。
她从书桌前走过,衣服角扫到书桌上的笔架,把一支毛笔带到了地上。她有些慌张,第一反应是把毛笔拾起来,放回原位。但在弯下腰之前,她想了想,站直,一脚把那支毛笔踩断成两截,又把它踢到了柜子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