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嘉烁发微信说,我打车的,再一分钟就到了。站在市美术馆门口的胡一曼,望着十字路口的那一排出租车,右手握拳搁在路边栏杆上,像捏着看不见的啤酒杯。八十七秒过去了,绿灯亮起,确实有一辆红色出租车,在驶过路口后减慢速度,似乎要朝右边停靠。为了不让自己的期冀太过明显,胡一曼转过头,看了看美术馆入口,听到刹车声,再转回来,正好看见谭嘉烁关上车门,朝她快步走来。
对于此刻的感受,胡一曼是有所预期的。谭嘉烁离她越近,她的心就越充盈,但同时又有一种惶然,提醒她站直,并且保持距离。但是今天,在这充盈和惶然不知疲乏的搏斗间,突然挤进了许多的好奇,像墙缝渗透过来的乌云。
“你剪头发了?”
“嗯,随便找了家店剪的,有点后悔,”谭嘉烁轻触了一下落到肩部的头发,“回城之后又到熟悉的店修了一下。”
“好看。”
“谢谢。”
“你刚才说回城?这几天在外地?”
“也不是,主要在新开发区,还到县城跑了一趟。那我们进去吧?”
本市美术馆大部分时候都只展出头衔很长但没多少普通人知道的书画家,或是古玩,今天成为了一批国际建筑大师巡回展的场所之一,实属难得。夜校老师提到过这次展出,但是几件烦心事一凑上来,胡一曼也就忘记了。当谭嘉烁在微信里说,想请她一起去看展的时候,胡一曼不自觉地立刻用大拇指划过屏幕,以为是程序出错,把谭嘉烁和她某个同学的名字弄混了。
谭:你该不会已经去过了吧??
胡:还没有
谭:那就好
谭:哦你还没答应我呢
谭:想去吗
谭: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多忙
谭:我就下决心,下次再找你开口,不能又是有事要麻烦你
谭:我自己也挺有兴趣
谭:去吗
胡:好啊
谭:我周二以后都可以,你哪天有空?
胡:我来买票
谭:呵呵,做梦
入馆时,谭嘉烁掏出票。检票员说了声“情侣对票”,撕了副票,票根还给谭嘉烁,整个过程没擡头。
“你说无聊不无聊,”谭嘉烁回头对胡一曼说,“其实就是卖优惠双人票,非要说是情侣票。”
“商家可能就是这么想的吧,除了约会就没人来看了。”
今天是星期四,来客寥寥。展品包括建筑摄影,设计图纸复制品,微缩模型。虽然胡一曼立志做建筑师,但她并非名校生,从不盘算着自己能在三十岁以前认识多少普里兹克奖得主,对职业前景有所保留,所以对这些名家及其作品,谈不上烂熟如心。倒是谭嘉烁做了不少功课,不断说出她曾见过,读过或查询过某件作品某个人,而作为受过充足正规美术教育的人,建筑本身的美感的确能让她兴奋起来。谭嘉烁成了引领参观节奏的人,胡一曼希望自己能多给出生动丰富的回应,但有些力不从心。
“你不用一直跟着我的节奏。”进入第二个展厅之后,谭嘉烁说。
“你不需要我和你一起看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请你来看,而且你是专业的,和我的兴趣角度肯定不太一样。如果有哪些你想仔细研究的,我等你就好了,没必要一直迁就我。反正人这么少,我们也不碍着谁。”
“对。轻松自由就行。”
谭嘉烁这么说之后,胡一曼自在了许多。当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把注意力都放在谭嘉烁身上,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她意识到,不浪费这个难得的参观机会,才能更好回应谭嘉烁的谢意。
于是,她们允许自己和展品之间进行一对一的互相注视。为了对图片中光影的意外碰撞表示感激或疑惑,她们顺着自己的性子,微笑或沉思。美术馆这一建筑中,收容着无数概念化的建筑,而在她们之间,一种稳固的结构也在逐渐筑成。有时候她们看着某件作品,镜框的角落恰好反射出另一人的身影,重叠在平面化的门廊或立柱上,就好像她们的目光和对方之间,存在着一道隐形但可靠的桥梁。胡一曼希望这一切带给她的新鲜感,并不只是她个人的自得其乐。
展出规模不大,约四十五分钟后,她们俩在礼品商店汇合。在三心两意地翻看一些明星片和画册之后,谭嘉烁拿起一件以屋顶为造型灵感的红绿撞色毛织帽子,用手掌撑开,转过身,朝着胡一曼擡起手。胡一曼身子不由得朝后闪躲了一下,但谭嘉烁还是成功地把帽子戴在了她头上。
“可爱!”谭嘉烁说。“你自己看看。”
她轻推胡一曼的胳膊。胡一曼转过身,面对试衣镜。她看出自己有些紧张,嘴角上扬的角度有点像电影《惊魂记》里杀人魔留给观众的最后一笑,她绝不会用可爱来形容自己,可笑也许更恰当。但镜中,谭嘉烁诚恳的赞许眼神,以及她略微倾斜过来的姿态,让胡一曼心情驰骋起来,像突然扎破了洞的气球一般狂乱而喜悦地四处弹跳撞击。
“你也试试。”
胡一曼面朝谭嘉烁,把帽子摘下来,套在她头上,大拇指碰触她的耳廓和发丝,掌根靠近脸颊,能感受到皮肤上薄薄的一点汗渍。她们凝神注视对方片刻,胡一曼心中的跃动,几乎难以自制,但她旋即察觉,谭嘉烁嬉闹式的微笑,逐渐转变成谨慎的礼貌。胡一曼松开手。谭嘉烁抿了抿嘴唇,把帽子取下来,在手里转了一圈,发现后面标注¥398的标签,展示给胡一曼看,瞪大眼睛,像在默默地说不敢相信。胡一曼摇摇头,把帽子放回货架上。
“好像到这就看完了。”胡一曼说。
“嗯。”
“你下午有事吗?不需要急着回家吧?”
“不用。二楼有个大平层露台,是个茶座。我们要不要去坐一下,吃点东西再走。”
“好。”
她们进入美术馆前,阳光尚充足,如今已是乌云密布。露台上只有两桌客人,除了她们,是一对正在讨论儿女学业的中年主妇。她们点了两份意面和一杯咖啡。虽然桌子窄小,但胡一曼觉得两人此刻的距离,要比半个小时前,两人各自站在展厅两侧的时候更远一些。
“上次……那以后,那个作家没有再找你麻烦吧?”胡一曼说。
“没有。还有负责搭线的编辑,除了一些给合同收尾的工作邮件,我们再也没有直接联系了。”
“那就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谭嘉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叙说她过去几天的经历。胡一曼察觉到谭嘉烁有所准备,反正她也希望话题如此发展,至少她不用担心该怎么开口询问。谭嘉烁谈到如何循着泰阳提供的线索,追查到了父母当年所在的学校,又是如何借助父亲的名义混进了资料室。谭嘉烁似乎忘记了胡一曼对她迷雾般的过往并非了如指掌,胡一曼有好几次打断她,提出疑问,谭嘉烁也就毫无保留地解释。就在不久前,她还曾经对胡一曼怀有戒心,害怕她会对其父亲通风报信。过去的理所当然,退化成了一种荒谬。
在离开六中之后,谭嘉烁找到了后来收留母亲的春梅中学,再次搬出“我爸爸想赞助这所学校”的理由,但因为谭怀胜和该校并无实际关系,所以这次计策失败了,谭嘉烁一无所获。当夜她暂时还不想回到市区,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能做该做的却没有做,在脏兮兮小旅馆的床单上辗转反侧,突然心底就生出一股气来,对象是自己,冲到楼下卖相如传奇百年老铺的理发店剪了头发,当时觉得是合理的情绪宣泄,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镜子,悔死了,找到正当理由回市区。
“别误解,我不是只为了找机会说这些才请你来看展的。”
“我知道。那接下来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暂时没主意了。到底有没有自白剂这种东西?能不能给我爸用一点?要是有就好了。”
“其实我也有件事……现在告诉你,应该不会太突兀。”
谭嘉烁挪得离桌子更近了。
“我应该和你说过,我妈早就改嫁到外地了。这件事情,我爸要负全部责任,但他也经历了许多,事业没了,人脾气也越来越古怪,到我成年之后,他自理能力也出了问题,凭我一个人真的照顾不了。你爸爸和他是朋友,我也不知两人感情具体有多深,总之谭伯伯提出愿意把我爸爸送到敬老院,他来承担全部费用。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亏欠谭伯伯。但是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一方面我欠的人情雪球越滚越大,另一方面,我觉得应该让我爸到正规的精神科医院治疗。所以我想办法推动这件事,有点像你在做的,到处找人问,厘清我爸和谭伯伯的关系。就前几天,我妈妈现在的对象,也是我爸爸过去的同事,告诉我,当年傅长松的案子,是我爸主办的。他第一个赶到现场,抓住了傅长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