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蕾做手术那一天,傅长松没有来医院,也没有联系母女俩。这在傅宝云预料之中,但没有缓解她的失望。翌日,傅宝云收到来自傅长松号码的短信,说想见她。她回复,想见面就来医院。对方的回应是直接给出会面时间和地点,没有谈及其他。傅宝云痛恨这种让她没有选择的行为。她内心挣扎,是否应该就顺着父亲的想法,除了银行账户里偶然一笔往来资金,就当作他不存在。
夜里十点,她还是站在了荣华路口,离之前的出摊位置不远处,默默等待。雨刚刚才停,那一辆miniev不见了,留下一块相对干爽的路面。这里一切都变得陌生了,除了还在街对面卖炒粉的刘阿姨,两人眼神一度对上,傅宝云对她笑了笑,低头刷手机。
两个男人朝傅宝云走过来。她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朝着她来的,因为她以为,会有一辆出租车出现,就像上次一样。但两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了,其中一人说,是傅宝云吧。她擡头,皱眉,有些不自在。男人说,我们是来接你去见你爸的,走吧。她没接话,把手机收好。
两个男人往前走,傅宝云碎步跟上。她很快警觉起来,因为他们没有朝着大路走,而是走向缺少路灯的小巷深处。她停下脚步,刚想问话,其中一个男子就架住她的胳膊,强迫她继续走。她说,去哪。男人说,说了去见你爸,听不懂吗。她说,让我先联系他。男人说,他等下就给你打电话,不要站在路中间。
他们把傅宝云推到了青苔丛生的老砖墙面前。不知哪片屋檐上积累的雨水,滴在她耳朵后面。她害怕起来,感觉自己像站在漆黑铁路隧道的最中央,左边和右边的尽头有光,但那光又遥远又蠢钝。一个男人,她不知道是两个男人之中的哪一个,问她,是不是你报的警。
这句话一出,傅宝云立刻知道他们为何前来。手术前夜,母亲接了一个电话,一开始傅宝云没在意,但是母亲说一句“我在住院,没法去”,语气有些焦急,促使傅宝云把电话抄了过来,问你是谁,有什么事。对方说是公安分局。双方互相了解一些情况之后,过了一个多小时,一名派出所民警来到了医院。他对傅宝云说,你母亲这种行为属于报假警,按规矩要5日以下拘留处罚,但是考虑到情况特殊,这次就算了,以后你要积极关注母亲的心理健康。
此刻,面对男人的询问,傅宝云说:
“什么报警?”
“肯定是她干的。”“是吧。”两个男人互相应和着,仿佛她不在场。
“我爸呢?”
“现在倒是喊着要找爸爸了。报警的时候怎么不替他想一想。”
“我爸怎么了?”
“跟我们走。”
傅宝云转过身,要离开。男人抓住她的胳膊,往回拉。
“不要闹了,车马上就到。”
“是他派你们来的?”
“话还挺多。这妹子脑子太活了,上次还假装要买我们的车。别让她看见车牌号。”
一人把傅宝云的双手都扭到背后,按住。另一人拿出一大块黑色方巾,走到她身后。她挣扎,想叫喊,有一只大手伸到前面,掐住她的面颊,使她不能发声。然后她感觉到,十分粗糙的布料碰触到了她的眼眶,其两侧像刀刃一样从耳廓上方迅速滑过并收紧,压得眼球一阵胀痛。她不相信这两人正在对她做的事,会是傅长松的主张。
一个陌生而嘶哑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
“有小偷爬窗户!”
不仅是一声叫喊,而是不间断甚至有些机械性的重复,其抑扬顿挫保持着同样的节律,让傅宝云想起小时候和同学互相朝着对方的脸大叫,比试谁能坚持到最后。有哪儿的灯亮起来了,已经遮上黑布条的眼睛,感受到一层淡薄的黄色光芒。她听见那两个男人声音不大的咒骂;在背后钳制着她的双手先收紧又松开;其中一人也许是推了她一把,也许是撞了一下,但总之她感受到一次让她肩膀酸痛的冲击,过了漫长又短促的数秒钟,身边有陌生人紧贴着造成的不适感消失了,没有系紧的黑色布条自然落下去。片刻后,两名男子仓皇远去,而那连绵不断的叫喊声也戛然而止。
傅宝云明白了,刚才之所以觉得那求救的声音陌生,是因为她从来没听过其主人使用这等音量说话。眼前的人是刘阿姨,看起来比她还慌张,弓着腰,伸着脖子,想弄明白那两人是否已经消失了。
胡一曼坐在自家客厅里,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等待着。在这样正坐之前,她已经花十五分钟,调整了几次屏幕的角度和壁灯的亮度,试图让自己在摄像头中看起来自然大方一些。
自从上次发现谭怀胜给德心敬老院供餐,赚取不菲利润之后,胡一曼的亏欠心几乎完全消散了。她认真考虑是否要违背谭怀胜的意见,把精神疾患日益严重的父亲转到能对症下药的医院。她已经咨询了敬老院长,院长表示当初签署入院合同时,是胡一曼和她母亲联合签名,所以如果要出院,也最好需要她和母亲统一意见。
她正是在等待着和母亲视频通话。她们约好了晚上八点,现在是八点二十五了。她突然觉得渴,有一种待会嗓子会哑的预感,就去倒水。刚刚在橱柜里拿出玻璃杯,还没来得及碰触水壶,电脑叮地响起了通知声。她拿着空玻璃杯回到桌前,坐下,接收视频通话请求。对方镜头像素不高,光线也太亮,胡一曼隐约看见一个几乎全白色的身影在对面镜头前坐下,叫了一声“妈”,但立刻发现自己叫错了。屏幕中是一个戴眼镜的中老年男子。
“……彭叔叔。”
“哎,一曼,你好。”
对方是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他端正礼貌得像挂在政府机关公告栏上的受表彰人物肖像。他也曾是警察,从公安系统退出来已久,如今在律所工作。
“最近怎么样?身体挺健康吧?”
“还好。我妈呢?”
“你母亲把这个情况和我详细解释了。她希望我代替她来表达一下她的立场。”
“她不打算直接和我说话?”
“就遵照你母亲的安排,我们先讨论,好不好。你放心,我会准确向你母亲传达你的想法。”
“行吧。”
“你父亲现在精神状况怎么样,我们是不清楚的,但肯定愿意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他有什么非常不幸的病情,你母亲心里也不会好受。但是,你首要应该考虑的,还是你个人的生活状况。如果现在拒绝你老板的好意,把你父亲从条件不错的敬老院接出来,那一切物质负担,还有精神负担,都会压到你头上,这你肯定是心里有数的吧。”
“其实说白了就是,如果我因为爸的事情找她要钱,她是不会管的,对吧。”
“她确实是不想在这方面承担更多责任了。这是她和我共同商量后的结论。”
胡一曼有种感觉,母亲肯定是单方面决定这件事,彭叔在这方面的意见不那么重要,他只是在忠实背诵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为妻子分担道德上的指责。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愿意嫁给他。
“但是这完全不代表她希望你去吃这些苦。实际上,既然已经有人替你们母女俩分担了这部分责任,那从实际角度来说,就没有一种需要改变现状的紧迫性。”
“那我想问,如果有一天我爸去世了,她还有兴趣来看他一眼吗?”
“你稍等。”
屏幕又闪现一片白光,然后开始摇晃。是彭叔端着笔记本电脑在走动。他换了一个房间,关上门。他坐下来,再次开口,语气比之前松弛了一些。
“你怕我妈听见?她在家,是吧?”
“唉,你母亲不是不想直接和你聊,她是担心你聊着聊着情绪激动了,她也跟着情绪激动,最后大家不欢而散。你刚才那句话,我不会告诉她的。”
“随便你。但我不是在吓唬人。”
“你父亲的病……近期有生命危险吗?”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生命危险。他上一次发作,把自己当成要执行任务的警察,逃到敬老院楼顶上要查案,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早就摔下去了。”
彭叔惊讶地“噢”了一声,身体略微朝后靠。
“那确实要认真对待。”他低着头,展露愁容,片刻之后继续说。“一曼,你听我说。你比我更清楚,你母亲是个很善良的人。如果我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就好像在逼迫她赶紧作出一些行动,你明白吗?”
“你刚才还说会‘准确传达’。”
“是,但我非常明确地告诉你,如果她知道有这么严重,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坐视不管。她会觉得自己有道德上的责任,很可能选择和你一起承担这件事,但心里又会非常纠结,因为当年不得不和你父亲分开,对她来说是非常惨痛的经历。”
胡一曼不言。她记得当年闹离婚的时候,浴室里成把成把都是母亲掉下来的头发,家里薄薄的墙日夜容纳着她的哭泣声。
“事情之所以会变成那样,我也有一部分的责任。你别误解我的意思,虽然我和你母亲当时就认识,但完全只是一面之交,普通朋友也算不上。你应该也知道,我那时候和你父亲在一个局子里。我曾经和他关系是很不错的,我亲眼看见他是怎么从一个有干劲的好警察,变成了一个大家都没法和他相处的人。他太有在公安机关做一番事业的抱负了,但实在也有点太心急了,所以好不容易立了一个大功之后,在人际和工作关系方面都变得特别冒进,同事之间关系迅速恶化,而且给你母亲造成的精神压力,也是从那时候……”
“他立过什么大功?”
胡一曼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他破了一桩抢劫过失致人死亡的案子。关键是凶手的身份,不是普通人,是我们局里当时扫黑除恶要积极打击的一个对象。”
“彭叔,你说的这个凶手叫什么?”
“名字记不清了,应该是姓傅,对,因为是傅家村的人,所以这个姓我一直忘不掉。杀人案发生的时候,你父亲第一个赶到现场。他立刻就抓获了从犯罪现场逃出来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