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躺了太长时间,蒋蕾逐渐觉得背部消失了,和床单融为一体。在皮肤和织物的皱褶之间,隐藏着一种活力十足的燥热,像蚂蚁在爬。在过去几十年里,她曾把各式各样的平面当作床。公园草坪的水泥隔离带;菜市场上用来堆蔬菜的帆布;长途巴士后座,她曾以观光为理由而攀登的山峰上,一块以清凉闻名的石头。如此不间断地平卧在白皙平整的床单上,又持续多日,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体验。她几乎觉得这是
错误。她应该在哪里劳作才对。
她把右手轻放在腹部。她好奇,为什么医生拿掉了大部分胃部,肚子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小。这一生中,只有和傅长松结婚之前的一年,身材比较苗条。婚后她立刻就怀孕了,而宝云刚生下来时,轻盈瘦小得令她落泪,几乎让她怀疑自己在孕期是不是贪心地拦截了大部分营养。从那以后,到傅长松入狱之前,蒋蕾几乎没有一日不担忧这婚姻的期限;她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让傅长松放弃别的女人,仅仅忠于她的优势。没想到,二十年后他们仍是夫妻。这远远超过了蒋蕾母亲当年的预期。有几次,她在心里对去世十余年的母亲说,你老嫌我不够好看,嘴不够甜,手脚不够灵巧,肯定留不住他也守不住这个家,但我守住了,也用不着像你一样生六个。
她单单用左手,翻阅着女儿带给她的《七剑下天山》。她试过看现在更流行的仙侠,不习惯,还是古龙梁羽生有意思。她听见有人走进病房。她的直觉是宝云,因为没有听见医生白大褂边角互相摩擦的声音。
“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说着,视线没有从书页上离开。
她听见椅子脚划过地面的声音,刺耳。然后是她熟悉的,傅长松刚刚坐下来时,喉咙深处挤出的沉吟。
“你来了。”
“宝云不在?”傅长松说。
“她早上在,后来去刘阿姨那里了。”
“刘阿姨?”
“我也没见过,听她说的,在你们摊位旁边卖炒面的一个老阿姨。”
“哦。她去做什么?”
“说是她家换了一个机顶盒,不会弄,让宝云去帮帮忙,她请一顿饭。老陪着我,估计她也闷得难受,有人陪着说说话也蛮好。”
“哦。我本来想给你带点东西,但是问过了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吃东西,结果就空手来了。”
“没事。你人来了就行。”
蒋蕾把书本翻过来,盖在枕头旁边,转过头,看着傅长松。她想,
他穿的是哪件衣服,之前在家里没见过,是新买的啊,不错,人看起来又精神又年轻。
她想夸夸这件衣服,但傅长松的沉默,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多年了,若直视他的眼睛,且不说话,还是会让蒋蕾有些畏缩。但是现在,没有什么空间可供她后退了。
“你上次走之前和宝云吵架了?”
“别管那个。上次我走了以后,是不是你打电话报警?”
蒋蕾不言。
傅长松站起来走到门边,左右看了一下,关上门,回到椅子上,放低了声音说:“是你报警找人抓我?”
蒋蕾只是面带愁容地看着他。
本来赵敬义并不催促傅长松交代女儿找上门的原因,对其家庭私生活保持着表面上的敬意。在公安搜查KTV一事之后,傅长松不得不主动把实情说出来。金佰禄KTV非常干净合规,不惧怕搜查,所以赵敬义才能在此地作为主要办公室,但是任何来自警方的目光都很危险。傅长松一开始就提出,让他去询问是谁报了警,赵敬义婉转地否定了,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犯不着为这个紧张。两天之后,赵敬义对他说,傅伯,这几天不忙,你要不要回医院看一下。傅长松推测,赵敬义已经以他的方式做了调查,但没有得出答案。
“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这对你,对宝云,没有一点好处。”
“你是不是又在做坏事了?”
“什么?”
“你是不是又去做坏事了。”
“不,我听见你说的了。现在轮得到你问这个吗?”
“你回家才不到两个月,后来又要摆摊,我们天天时间错开,三个人一起吃饭还不到十次。”
“我是去做生意,不是什么‘坏事’。你看看你,身子不舒服,就天天憋着也不和我们说,结果攒出个大毛病,你想想这医药费是怎么付的?靠你和宝云那一点点积蓄吗?要是公安又把我抓回去了,你们俩怎么办?”
“我没有和警察说你犯法……”
“但你肯定是明确和他们提到了我的名字。公安把我单独揪出来,又想给我做思想教育。你承不承认?”
“我……是我不对。”
“岂止是不对。根本是荒谬绝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算了,问你也没用。我明白,你是想吓唬我,让我不要出去闯,最好是能把我锁在那破房子里面,可惜这医药费不会从天上飘下来。蒋蕾,我已经被锁了二十年,你是不喜欢让我见光吗?”
“我不想你去做坏事。”
“你管得着吗?你这么爱干净,当初可以不和我结婚啊。我提亲的时候,你一没哭二没闹三没上吊,更没提过退礼金,那时候怎么不嫌我干坏事,嫌我脏?二十年前你也不过是吃我的用我的,现在不过是一眨眼,我们继续,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破坏这样的生活?我直说吧,这二十年,你让宝云过上了一天好日子吗?最近也是,老让她去和邻居那个谁,加微信相亲,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有多讨厌这件事?你就是想早点满足你自己抱孙子的幻想。你对我们的女儿不好!现在有能力对她好的人,是我。”
蒋蕾开始啜泣。傅长松意识到自己激动起来,身子靠得太近了,唾沫都溅到了床单上。他朝后靠,叹了口气。
“……其实也很正常。是我把你想得太复杂了。你什么都做不好。不管是想害我,还是想好好和我过日子,你都不是仔细过脑子之后才下决定的。说实话,我已经忘了自己刚坐牢的时候,心里的恨有多深。但是你这一次的行为,让我多少想起来了。你知道我想起什么吗?他们把我抓进去那一天,整个下午,一直到吃完晚饭,我都和你在家里。这是我的不在场证明!你为什么不和警察说?”
“我……我说了。”
“他们说没人证明我在家!”
“我真的说了!”
身后房门响动。傅长松转过身。是一个陌生的护士。
“你们怎么了?在吵架?”护士皱眉。
“没事,一点家事,不好意思。”傅长松说。
“你是她家属吗?”
“我们是夫妻。”
“喔。注意点啊,病人不能激动的。”
护士离开了。傅长松再次看着蒋蕾,深呼吸。蒋蕾用被头抹干泪水。
“我已经把情况解释得非常清楚了。不要打扰我,让我在外面好好干活,你们母女俩生活都不会有问题。懂了吗?”
蒋蕾紧闭眼睛,点点头。
“我需要你保证,绝对不会再做报警打扰我工作这种蠢事。”
“我保证不会了。”
“如果你害怕我会牵连你们俩,这也好解决,我们离婚。就算离婚了,我至少会负担你接下来一年的医药费。”
“……那宝云呢?”
“你放心,我会管她一辈子,直到我没法管。你觉得怎么样?”
蒋蕾不回答。
“我估计你也不会立刻答应的。也行吧。虽然不能买吃的,我还是给你带了一点东西。”
傅长松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没放在床头柜上,蒋蕾就说:“你不用交给我,病房里放这些东西也不安全。直接给宝云吧。”
“我又不打算天天过来。她晚上肯定会来看你,你交给她。要不然先自己收着。”
“你拿走。你就看着她的眼睛,亲手交给她。”
蒋蕾的嗓音已经不再颤抖。傅长松甚至能从她刚流过泪的眼瞳里,看到一种久违的清澈。他把信封收起来。
“那我走了。”
蒋蕾不应。
“生活有不方便,就和我联系,或者让宝云带话也行。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要做我和女儿的累赘。”
傅长松带上门,离开。
在进入电梯之后,他有些惊奇的发现,自己心胸中的怨气几乎已经全部消散了。也许在进入病房之前,他感受到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于赵敬义,而不是蒋蕾。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
傅长松甚至不想再重复,自己会如何在经济上支持她。他在赵敬义那里工作时间还没那么长,这段时间的医药费,加上今天准备好的三万块,已经几乎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如果再重复强调这件事,他害怕自己的怨气会积累,以后会反悔。而且他还要把足够的留给女儿。这是最重要的。
傅长松走出医院大门。人行横道在左侧两百米外,为了方便,他直接从眼前的围栏跨过去,进入车行道。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背后那猛烈的坠落声。他一惊,回过身。他看见停在专用车道上的一辆救护车,其顶盖边缘凹陷,沾染了溅射状的血迹,车玻璃也震碎了。他突然觉得脖子右侧有一丝刺痛,伸手一摸,有血,看来是碎片玻璃造成的擦伤。
有人尖叫,聚集。傅长松耳朵一阵嗡鸣。他目光朝向救护车的底部,以及附近的地面,并没有看见尸体,也没有看见血,就好像蒋蕾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手离开窗台,就这样在空气之中平静地消失了,而那坠落声,则属于另一桩与她毫无关系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