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宝云的母亲死了。她是在下午两点接到医院电话的。
那天中午,她在刘阿姨又窄又黑的房子里吃了一顿饱足的,一点钟回家,在沙发上与饭后昏睡的欲望几度搏斗。多日不工作,傅宝云初次意识到,人是多么容易陷入对休息的倦怠,随时倒头睡过去也没关系但会催生挫败感,于是她坐直了,打游戏。电话打来,号码陌生,说有急事,让她去医院一趟。她问出什么事了,对方不答,只是催她动身。下楼之后,睡意逐渐散去,恐慌一阵阵袭来。在医院前,傅宝云看见警车,警戒线,在街道角落聚集的人群,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走错地了,这是哪儿的犯罪现场?几名认识她的大夫,正在聊天,发现了她,纷纷把眼神投过来,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等着她下决策。
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走上来,问她,你是傅宝云吗。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他们要带她到院子的林荫里先休息一下。她说,我妈呢。警察说,你母亲出了一些意外,具体的情况还在调查,我们先坐下,好不好。傅宝云用双手推开警察,冲到警戒线面前,守在旁边的人把她拦住了,而她已通过不远处白布下露出的脚掌,认出了蒋蕾。
那一瞬间,傅宝云觉得自己先是变得渺小如微尘,然后被有巨大重量的黑雾碾碎了。她没有哭太久,因为很快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一度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陪伴她的警察问她,家里还有哪些亲人,你联系一下。傅宝云低头,茫然地在白色被单上四处寻找手机,警察把手机交给她,说,之前掉在地上,我替你保管着。傅宝云说,谢谢,同时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她在手机通讯录上划了几下,手指颤抖不听使唤,按错了别人的号码,点取消,再仔细看准傅长松的名字,备注是爸,大拇指按下去。
接到电话的时候,傅长松离医院并不远。这之前,当他看见染血的救护车,整个人愣住了,随后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警察会来,而他是蒋蕾最后见到的人,警察会包围他,质问他,说不定会给他戴上手铐。他转身离开,但是不知该去哪,不应该回KTV,也不能回蒋蕾住处。他在不远处的公园坐下了,心脏剧烈颤动,不是因为悲伤而是震惊。他一贯以为,以吃苦为常态的人,通常也比较执着于生命,而蒋蕾尤其如此;他甚至生出一股愤怒,就凭自己说出的那些话,她何至如此。
他在脑中计划着,如果警察询问,他应该怎么办。他身上带着三万块钱,警察若发现他带着这么多现金去见蒋蕾,又带着它们离开,可能引起怀疑。他也考虑了,是否应该回去,早些操办丧事。但大部分时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像是一块经历了海浪退潮冲刷的一块石头,处于冷漠的麻木之中。
宝云打来电话。她说,爸,妈出事了,在医院。
傅长松一度想装作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他想,这样太可疑。他说,我马上就过去。
傅长松回到医院。见到傅宝云之前,警察找上了他,和他单独讲话。就像预料中一样,他们知道了他是蒋蕾坠楼前最后见到的一个人。他们问,她对自己得癌症的事情是不是表现得比较悲观,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刺激她了。问归问,从他们的语气中,听不出认为傅长松和妻子的死亡有直接关系的意图。问话只持续了五分钟,警察很快收起了记录用的小册子,拍拍傅长松肩膀,说,这不是刑事案件,但是属于非正常死亡,会由我们公安部门尽快出具死亡证明,同时你可以把丧事操办起来,要不先去看看你女儿,她的情绪不稳定,需要亲人安慰。节哀顺变。
傅长松说,我先联系办丧事吧。
傅宝云再次见到父亲,是当晚六点。她在家里沙发上坐着,傅长松开门进来,说,我下午联系了做白事的,回来拿户口本,你知道家里的户口本,还有你妈的身份证这些东西放在哪吗。傅宝云不应,站起来,从电视机柜里摸出户口本,交给傅长松。傅长松问,身份证呢,傅宝云没开口,等着父亲翻开户口本,夹在里面的身份证掉落在地。傅长松拾起户口本,站起的时候,感觉女儿的眼睛,像属于一个眼瞳没有涂上颜色的人偶。这让傅长松心痛且焦躁。他迫切希望和女儿有一些交流。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想守夜吗?”
“我还有两个舅舅。”
“她和我说过,他们已经三年不联系了。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没有。”
“那就很麻烦。而且这种都不上门的亲戚,干脆等办得差不多了再联系他们,免得他们多嘴出主意。那依我看,就不守夜了,我让他们别搭灵棚,到时候在殡葬馆做个告别,你看怎么样。”
“你安排吧。”
“我明天早上去注销户口,安排火葬的事情,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
“行。别的事,明天再商量。我去洗个澡。”
“你要在这里洗澡?”
“怎么了?”
“去别的地方洗吧。”
“你不想让我在这里过夜?”
“我想一个人。”
“宝云,你今天晚上一个人,我真的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除了户口本身份证,还有什么要拿的?没有的话,你快走行吗。”
傅长松决定不再争辩了。到目前为止,女儿还没有问,蒋蕾坠楼的时候他在哪。他也不希望女儿问。
父亲离开后,傅宝云洗完澡,走进蒋蕾卧室。地上还铺着傅长松打地铺的褥子,她用脚掌把它揽到角落。妈妈的床很平整,是那天她急病送到医院之后第二天,傅宝云收拾的。她突然想起,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家里的空调坏了,她枕在妈妈的大腿上,背部和颈部感受着从妈妈手中摇扇一小股一小股推过来的轻风。她脑中无法构建出一个准确的自己,当时是几岁,有多高,因为她非常肯定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傅宝云在床上坐了一小会,站起来,双手叉在后腰,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寻找什么。她打开衣柜,妈妈的衣柜很小,冬夏衣服混杂放在一起,若拿取的时候不小心,它们就会塌陷。她慢慢地坐在来,侧身埋在妈妈的衣服上,闭上眼睛,闻着古旧织物那并不清爽但充满土壤和树根质感的气味,睡着了。
火化之后,傅长松在殡葬馆灵堂办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蒋蕾生前偶尔会到寺庙烧烧香,傅长松就请了僧人念经超度。来告别的有五、六人,都是旺秀小区的邻居;虽然联系上了蒋蕾的两个哥哥,但他们都说赶不及,来日再祭奠。父女俩商讨过,决定暂时不下葬,由傅宝云保留骨灰。
在简短的仪式中,傅宝云哭得不多。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让傅长松稍微放心了些。有几次,傅长松察觉女儿从某个不易察觉的角度看着自己,眼神中像是不认识他。
仪式开始前,傅长松一度询问女儿今后的安排,包括住处。她说,我要自己考虑。傅长松说,你有什么打算,直接说就好了,爸都支持你。她没有答话。
此刻两人之间这种刺骨的冷漠感,让傅长松回想起来,他曾在透过医院窗户的阳光下,感觉到内心对女儿极度饱满的爱意,那样的爱一度让他觉得无畏,为了她可以牺牲一切。如今这爱意还在,只是仿佛在寒风的劲吹下,它们僵住了,那热切的一面从里向外翻转成了一种恐惧。而也正是在这一刻,傅长松对蒋蕾的怨气达到了最高点。
你明明可以不用死。这下好了,你没了,你女儿好像魂也没了。她要是能早点忘记你才好。
仪式快结束,傅宝云已经在送客了,却来了新的吊唁者,送来了最大最昂贵的一只花圈。傅长松也很惊讶;赵敬义之前没有和他说过会来。他想说些什么,但赵敬义打断了他:
“傅伯,没事,你不用介意。这不光是我一个人送的,也是兄弟们的意思。”
“谢谢了。”傅长松放低声音。“我女儿在那边。你不用……”
“我懂。我不会招惹她的。”
赵敬义的手下们把花圈摆上去。他走到遗像前,烧了三炷香,深深鞠躬。他转过身,在左右两排无人使用的黑色长椅中间走过。傅长松正在门口附近等待。赵敬义看了看右侧,傅宝云背对着这个方向,正在角落往随身包里收拾什么东西。
“傅伯,下葬日子定了吗。”
“暂时不办了,就只把骨灰领回去。”
“那你这边已经算是忙完了?”
“没事了。”
“好,那……”
这时,傅长松注意到女儿朝自己快步走过来,就打断和赵敬义的对话,转过身。离父亲还有三步的时候,傅宝云右手一扬。傅长松只看着她的眼睛,并且在那一瞬间,被在那眼瞳之中重现的光泽吸引了,所以在女儿扑上来的时候,没有动弹。
赵敬义迅速展开左边身子,把傅长松朝后一推,然后右臂骤现一阵剧痛。傅宝云双手握着一把四寸长的利刃,刺进赵敬义右前臂,擦过了尺骨。她双手往前推的时候,用力过猛,刀刃把她自己左手虎口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不知属于谁的血,溅在赵敬义的皮鞋上。
傅长松这才意识到,刚才女儿眼中的光泽,并不是阳光的倒影。
亲人有罪
中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