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钟雁怀孕,我失去了两个朋友,更糟糕的是,这让我怀疑也许我们从来称不上朋友,也许只是因为他俩的关系过于热切,和周遭格格不入,所以找上我这样的一个三好学生来作为平衡。就好像有一尾小木舟,他俩依偎船头,我独坐船尾,让小木舟不至于因为他俩拒绝分离而倾覆。
但怀孕,难道不是一件比小船倾覆可怕一万倍的事吗?我想象,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消失,不是离家出走,不是去死,而是消失,就连妈妈也忘记了我出生过。都别提那个年纪怀孕了,我甚至没法想象,人要如何才能亲密到那种地步,怎样的互相信任才能让两个人一丝不挂地面对面。难道真的像一些女同学所说,男生知道该怎么做,女生只要闭着眼睛挺过去就好。不过这世界上有好几十亿人,每个人都至少是一次那件事的结晶,所以也许人生到了某个阶段,或者遇上了特别对的人,就不会再觉得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吧。
对我而言,傅星当然不是“对的人”,所以钟雁的不信任尤其让我心碎。在诊所那一天,以冷笑面对我的辩解,傅星也似乎也无意解决这误会。钟雁似乎笃信我和傅星之间曾发生过什么,而这更把我推向更深的烦恼——钟雁会不会,哪怕只是百分之一,出于对抗一个不存在情敌的念头,而同意和傅星做那件事?也就是说,我也要对她的怀孕负一部分责任了。虽然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没有证据,但我就是没法摆脱这个推测,就好像我手中的水杯在十字路口溅了一滴水,我就自认是一起车毁人亡事故的祸首。
也许正是这自作多情的罪恶感,让我充满了为他俩坚守秘密的责任心。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搁在悬崖边上的存钱罐,充满敌意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为了摔碎我,夺走我肚子里唯一一枚亮闪闪的钱币,那是做了坏事的人暂时存放在我这里的贵重赃物。每一次老师要单独和我说话,我都紧张万分,生怕他们说出的第一个词是“钟雁”。爸妈也嫌我话变少了。我不需要钟雁和傅星感激我守口如瓶,我只想做不犯错的那个人。
所以,当钟雁再次找上我,说她想和傅星私奔,我简直不愿意往下听,因为存钱罐已经快遭不住了。那是星期天上午十点,我按照周末放学时候钟雁递给我的纸条,和她在离我俩家都很远的一间老庙见面,看来她也有惧怕他人目光的时候。通常寺庙什么时候都有烧香的气味,但是这里没有,只有下雨过后古旧柱廊渗透出的霉臭。
“不用看我的肚子了,”她说,“还没显出来。”
“你们真的商量好了?”
“其实我们早就做了计划想远走高飞,这件事只不过是让我们更早下定决心。”
“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想知道吗?”
“从诊所回来以后我觉得你们俩都在疏远我。我无所谓傅星会怎么想,但是你……你还是觉得我和他有别的关系吗?”
“我向你道歉,好吗。我现在不再那么想了,那是因为我当时心里很乱。”
“你还说有预感,傅星看见我就会眼睛发亮。”
“对不起,确诊那一天,我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别的东西控制了。我看过《家庭医生》里面的文章,说怀孕的时候激素会让女人情绪不稳定,这可能就是原因。你刚才说的这句话,完全是我临场想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介绍你和傅星认识,是一件错事。”
“说不定你过几分钟又情绪不稳定了。”
“我不敢说没可能,所以才要趁清醒的时候告诉你,我真的没有怪你。和傅星一下这个决定,我就想立刻告诉你,如果不让你知道,我觉得是不对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钟雁上前,握住我的双手,看着我,待说完之后,把额头贴在我的肩上。我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顺着我的衬衫轻轻滑下去。在那一刻,我再次领会到为什么我无法割舍和钟雁的友情——她会袒露一些让我觉得永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我面前重现的情感表达。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做母亲就是这种感觉,当然,凭我的经验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但她就这样轻易地把我拉回她的世界,而我心甘情愿地怨气尽消。
我把她倾斜的身体扶正了,说:“你们打算去哪?去做什么?”
“总之是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应该是广州或者深圳。”
“但是你们还不能结婚,不管到了哪,一起住总是不大方便吧。”
“能解决的。我们可以买假身份证,到了外地马上去办结婚证,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总是有办法让我惊讶。她竟然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傅星甚至愿意立刻就走,是我让他先等一下,因为如果要养孩子,就不能两手空空。”
我差点说出“傅家不是很有钱吗”,幸好咽了回去。
对于如何才能摆脱两手空空的境况,钟雁语焉不详,感觉他们仍没有做好准备。她也不像是在暗示我从经济上伸出援手,首先,如果她真这么想,一定会直说。其次,这个忙我也帮不上,除非去卖血。
虽然那时我在男女关系方面毫不开窍,但也隐约相信着,一个女人的幸福就是和爱人组建幸福家庭,因为似乎没有人不是这么想的,而我父母紧张得让我掉头发的关系,更让我相信这种观念就是真理。我希望钟雁能得到幸福。我到书报亭翻看了她说的《家庭医生》杂志,其中时常有关于妇女生育健康的文章。我把封面上抱着幼孩、笑容动人的母亲,想象成钟雁的脸,自己也就默默地笑了;但是我始终无法把封面母亲身边那个高大,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的父亲,想象成傅星。我宁愿把封面撕掉一半。
真奇怪,我过去从来不认为钟雁和傅星永远在一起,是一件会让我觉得不自在的事。是那个我不想要的吻改变了一切。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是怎么发生的了,只记得情绪上受到的震颤和极度不愉快。奇怪的是,我时常会刻意回想他,甚至在课堂上为此走神。这不是因为怀念,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想把这事“想明白”的冲动。许多人愿意记录将去世亲人在弥留之时的一言一行,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弄明白了坏事是怎么发生的,才能在心里画下句点。
但有一个细节是我始终没有弄清的,那就是我是否对傅星产生过足以让他误会的好感,哪怕只有一瞬间。现在已经没办法追究了,除非时空倒流,让我能亲口质问过去的自己。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和钟雁约在寺庙见面,但到场的却只有傅星一人。一看见他,本来在横栏上坐着的我立刻站起来。他看起来相当疲劳,我们整个谈话过程中,他的背都没有挺直。
“钟雁呢?”
“她今天来不了。她一个亲戚去世,跟着她妈去奔丧了。”
“那……那我回去了。”
“你别担心,我们之间的误会完全解除了,她愿意让我一个人来这里,也是为了证明她对我的信任。”
他觉得那是误会?我不觉得是。那天晚上,我们俩又不是在溜冰场上偶然撞到一起,更不用说他后来在我背后嚷嚷的,什么能有两个爱人,平等相爱之类的。
“那你今天来,是想说什么?”
我只能单刀直入。和朋友见面,无需特殊理由,但是和他,得有个目的。
“她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们俩下了私奔的决心,不会变。其实,我的决心可能比她还要大。”
“但真正有危险的人是她。我听说,你家到哪都有关系在,要是事情被戳破了,我觉得警察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是这么想的吗?觉得我可以完全依赖我的家庭?如果我是这样的人,那就不可能顾及她了。小朱,这个家给我带来的只有痛苦。家里的所有事情,不是我爸爸,而是我大爷说了算。你知道我大爷的,你和他握过手,但你肯定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明天突然对我爸说,把傅星写的诗稿全部找出来,烧掉,我爸就会照着办。如果我不是今天逃走,就是明天逃走,否则一定会死在这里,哪怕还活着,但是精神上彻底死掉。但我现在很高兴,真的。我不光要走了,而且是带着我最爱的人一起走。”
“光是从检查出结果开始算,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留给你们的时间很紧了吧。”
“是啊,只有你明白我们情况有多紧迫。所以你今天一定要答应帮我们的忙。”
“我能怎么帮?”
“我家里有一个保险柜,应该存了不少钱,我已经知道了密码,就差最后一步。我们对你的要求不多,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们把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