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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间奏:1991 第44章 恋爱简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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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谭怀胜说,刚才是我的初吻。他的眼神旋即变得有些奇怪,就好像在问,这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初吻呢。又或者,他觉得一个女孩不应该直白说出这两个字。

    他咕哝着,我也是啊,我又没亲过别人咯。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至少傅星吻过我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如果传出去了,谭怀胜一定会知道,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

    当然,我已经不在六中了,春梅中学是军事管理制,和我过去的生活隔着一层铁丝网。他们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亲上去的时候,我们坐在花坛边,我双手拎着他带给我的饭盒,底部搁在膝盖上,所以比起那短暂的碰触,我对膝盖上的温热记忆更深。其实我甚至不确定真的亲到了,好像只是我的上唇碰到他下唇的一部分。今天谭怀胜带来的是小鸡炖蘑菇,据他说,是和他爸爸关系特好的一个东北大叔教他做的。也正是因为他不厌其烦地给我带来温热的外食,让我下定决心,回应一下他的心意。我觉得亲完那一下,应该就算完了,但他突然对我依恋起来,想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朝后挪,然后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他低声说,我带你翻出去吧,很容易的。

    我说,马上九点半了,舍管要检查。

    他懊恼地抓抓后脑勺。我看他不说话,也不想走,就说,你今天先回去吧。他说,我明天再来。我说,最好隔天。还有,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他说,好吧,那我走。

    但他没动。

    我说,你说了走,怎么不动。

    他说,你转过去,多的别问了,你先转过去。

    我照办了。多年后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接吻时有反应了,觉得尴尬。我听见他站起来,往回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背后传来一声遥远的“嘿”,想必是他攀上墙壁,翻过了铁丝网。

    我坐下来,打开饭盒。既然没有人看见我和他接吻,也就不会有人看见我在校园角落的黑暗中吃一份小鸡炖蘑菇,但我还是非常小心,头几乎埋到饭盒里。我看不清眼前的食物,只知道嘴巴一抿,鸡肉就顺滑地从骨头上脱落下来,连带着皮下脂肪,牙齿一咬断,舌尖上满是混合着香菇味的鲜甜肉汁,很香。

    他们都说,春梅中学的分班数字是有秘密的。奇数班收的是有主动犯罪倾向,无药可救的学生。偶数班是有不良倾向,但多半是出于家庭影响和非自愿因素,主观上仍积极向好的学生。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刚来的时候被分在三班,在连续三次考试都拿到第一之后调到了六班。这里的课堂学习比六中要容易太多,因为教学不以考大学为目标,更鼓励学生未来投入到职业和劳动培训中去。宿舍条件不好,宿舍是顶高五米的大仓房,一个宿舍睡二十多个人,床是砖砌成的,硬得可怕,但至少不是人挤人的大通铺。老师大多很和善,我也喜欢照顾花草和菜地,但讨厌军训,往往是在军训时被罚俯卧撑的时候会想哭,在心中自问,为什么我的生活偏离到了这,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做错了。

    是从傅星吻了我开始吗?

    但那不是我的错。

    还是始于一年前,钟雁告诉我,她可能怀孕了?

    但那也不是她的错。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自从傅星和我独处那一夜,我有三个月没有见到他和钟雁。偶尔碰上钟雁,她会有意避开。所以傅星肯定告诉她了,至于是怎么说的,我就不知道了。有一天放学后,差不多是我和钟雁初次搭上话的地方,她又主动走到了我身边。我本已做好了为自己辩解的准备,但她说,阿芬,我想去看医生,你陪陪我。我说,你生病了吗。她说,我可能怀上小孩了。

    我记得她在把傅星介绍给我之前,说过她是处女,那么两人发生关系应该是最近的事。钟雁不敢上鹞子街附近的医院做检查,所以一个星期后的周六,我们坐在大巴上,前往隔壁县城。傅星也在。我不想见到他,但他当然得在。我一个人坐在前排,偷偷转过头,眼神越过两个座位靠背之间的缝隙偷看他俩。他们虽坐在一起,但身体并未紧靠,且面朝着相反的方向,钟雁看着右边窗外,傅星则无神地垂下眼睛。

    我们找到的乡下诊所,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大平房,里面特别冷,湿气也重,不同诊室之间只是由布帘子隔离。钟雁在检查的时候,我坐在诊室外的一张长椅最边缘等待着。傅星坐在另一侧,但在沉默五分钟之后就挪过来。我起身,靠着椅子旁边的墙壁站着。傅星没有停止挪动,到了我刚才坐着的地方才停下。我总不能离开诊所,于是就任由他坐在我身边,低着头,把脸埋在双手里。过了一会儿,他擡起头来,说,小朱,我和她是两厢情愿的,你相信吗。

    我说,相信。

    他说,我们只做过两次,我本来和她说过,我愿意留到结婚,但是,也许,我们都互相急着证明对对方的爱情,你相信吗。

    我不想回答。

    他说,自从那天晚上把诗单独念给你听之后,我至少有一个月没写东西,最近总算能再次开始写诗了,甚至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新鲜感,但是一想到要来检查,还有我们的未来,又写不出了,真是奇怪,生活的波澜应该带来灵感才对。

    要是在过去,就算我不回答,也愿意一直听傅星说下去。他惯于在日常对话里使用通常只出现在课本里的大词,一开始挺让人害羞的,但是习惯之后,有傅星在身边,会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比它看起来更重要。但今天,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声音,我也会觉得腻烦,就好像看见了在湖水中大片漂浮着,让水面变得浑浊不堪的绿藻。

    我说,你别说那么多了,她在里面做检查,就好好地等不行吗。

    钟雁出来的时候,我和她对上了眼神,她看起来就像出生不久,就被人从母牛身边抱远的小牛,显露出一种求救式的迷茫。她到傅星身边坐下,然后说,医生说是有。

    我们回到车站的时候,才知道前往鹞子街的大巴,下午五点就不再开了,只好找一家小旅馆住下。傅星想和钟雁住一间房,前台老板问,你们是夫妻吗,不是不要乱来,有时候有公安来检查的,两个女娃住一间。

    订好房间后,我们到旁边的馆子吃饭。傅星一口气点了八个菜,还不断给钟雁夹菜,殷勤得有些不像他。也许在他心里,他正在照顾一个孕妇。钟雁突然尖叫了一声,不要吵我,整个饭馆的客人都把目光投过来。那顿饭我完全没吃饱。

    晚饭过后,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因为跋涉一整天,加上心理压力,九点刚过我就想睡觉了。我对钟雁说,我想休息了,她说好,我也躺着吧。虽然这是所谓双人间,但其实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床,加上两套被褥。我们钻进去,关上灯。

    五分之后钟雁开始哭。我沉默了一会儿,不敢动,但是她似乎越哭越幽怨,我听着心里有点发毛,而且也不好完全忽略她,就翻身起来开了灯。我下床,想找纸给她擦眼泪,但这破旅馆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哪怕上厕所需要纸也只能找前台要。钟雁明白了我的意图,说别找了,回来吧,你不冷吗。我又关了灯,钻回被子里,面朝着钟雁,能隐隐看见她用被子角擦眼泪。

    钟雁说,发生这件事,我不后悔。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废话式地说了一句,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不会说的。

    她说,哪怕你说出去也没什么,真的,反正我不怕,要真说出去,我整个生活都改变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问,那你们之前聊过吗?假如是这个结果,怎么处理?

    她说,有。是他先问,你觉得我们的父母会同意吗。他的意思是说结婚。但是我们离能结婚还有好几年呢。我就正常回答,说还没到谈结婚的时候。但他当时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开始掐着指头算,哪一天见父母,哪一天办婚礼,要赶在别人能明显看出来我肚子变大之前,看着我心特别慌。

    我说,那肯定是会很慌张的。

    她说,阿芬。

    我说,怎么了?

    她说,你和我说实话,你们之间到什么程度了?

    我就知道今天晚上会面对这个问题,但当它实际来临,还是没做好任何准备。

    钟雁继续说,在把你介绍给傅星之前,我就有预感,他如果看见你,眼睛一定会发亮的。

    我不明白这句话算是赞美,还是在说我作为一个朋友,从一开始就越轨了。

    我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钟雁突然笑了,说,真的喔。

    这个笑突然让我有些气愤。而她翻身下床,说,我去他那边了,你自己睡吧,一个人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