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栅如刀片,把映照在咖啡桌上的阳光精准裁掉了一半。谭怀胜盯着那耀眼的一半,突然困意奔涌,打了个透彻的呵欠。
“谭总,昨天一定忙到很晚吧。”坐在对面的方鸣说。
“还不是因为小谭,”谭怀胜撑着椅子扶手,连人带椅朝后挪了一下,免得桌角抵在肚皮上,“又让我操心一整晚。”
方鸣笑了笑:“我看出来了,您也是大脑对咖啡因没什么反应的人。我也是。每天早上起来,要是真的困,哪怕连灌四杯美式,喝到手指头发抖,也还是困。”
谭怀胜预料到对方会转换话题,敷衍地点了点头。每次方鸣微笑,谭怀胜心里就生出一股轻蔑。他一直以来都坚信,这是对自己英俊程度非常自信的男人,有意塑造的笑容。
昨天夜里,谭怀胜的两名手下去寻找把胡云志私自带出敬老院的胡一曼,没想到碰上了谭嘉烁,没控制住局势,最后一无所获。很显然,谭嘉烁的出现不是巧合,她和胡一曼一定在共同筹划一些什么。这让谭怀胜心神不宁,但三天以前,他就定下了今早和方鸣的会面,而商务会议是不能随意更改日程的,所以他暂时不能把精力投入在寻找女儿这件事上。
一个多月前,和重要的潜在投资方会谈时,谭怀胜发现对方的一名年轻顾问很眼熟。对方自我介绍,谭怀胜立刻想起来,他是女儿大学时短暂交往过的对象。会后,他们私下聊了几句。方鸣显然对谭嘉烁余情未了,有意再次追求。经过几轮试探之后,双方达成了至今没有直接挑明过的合作关系。方鸣会推动投资方做出有利于怀胜楼的决定,而谭怀胜则为他追求谭嘉烁提供机会。谭怀胜早就希望能有个男人可以管住女儿,方鸣是个不错的人选。问题在于,由于父女事实上已断绝关系,谭怀胜根本帮不上方鸣什么忙。他只能信口开河,捏造出一些他全方位夸赞方鸣,使得女儿面颊绯红的情境。他承诺会说服女儿和方鸣联系,毫无下文。方鸣不傻,他很快就脱钩了,如今只是因为发现促成投资,对他事业上有好处,所以暂时还在单独约见谭怀胜。刚才谭怀胜提到谭嘉烁,只是习惯使然,方鸣对此已无反应。
两人正式商讨。谭怀胜用来吸引投资方的愿景,是对怀胜楼品牌进行多样化开发,其核心是趁产业头部还没有下沉到本地市场,抢先建立并占领强大的本地食材供应链。本地农产品素来优质,就缺一个现代化的品牌打造,来帮助它们闯出名声。谭怀胜强调,他在本地市场“深耕”四十年,和各级政府长期融洽合作,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为了配合这策略,他下放了一些火锅店管理的日常责任,把工作重心放在和农户打交道,确定合作意向。之前拍摄的纪录片,重点强调他是土生土长的企业家,也能起到说服乡政府的作用。
“这段时间,我和同事走遍了您计划书里覆盖的6个县25个镇,包括所有重点农产品生产基地。当然,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就说是外地来采购的。之前也和您交流过了,这是为了调查您承诺打造的供应链的可靠性。说到底,这是从我们投资方的利益出发的,但是现在不可能要求您在这方面准备工作做得万无一失,否则也就不需要新一轮投资了,所以我的想法就是,如果发现了什么问题,也提前和您交流一下,看能不能解决,让我们双方都希望推动的这个商业计划能令所有人满意。现在的问题就是,您承诺的和这些农户商定的独家供货协议,有一点站不住脚。”
“我说过了,现在还不能和他们一户户落实合同,这样拿不到最优的条件,最好是等投资敲定。”
“我知道,”方鸣拿着一支笔,在翻开的文件夹上悬空移动,“但经过我走访,发现情况可能更严重。当我对这些农户,还有村代表,提起和怀胜楼是否有独家合作意向的时候,至少百分之八十的人,含糊其辞。”
“含糊其辞?具体什么意思?”
“就是不承认,甚至否认和怀胜楼品牌有长期合作意向。我相信您肯定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但现在看来,你向我们强调的个人‘深耕’的优势,有点站不住脚。如果投资到位了,半年内能不能建设起您承诺的,可以和产业头部相媲美的供应链,前景不乐观。这件事我是要如实汇报给上级的。”
“他们在我面前完全不是这么表现的。我预拟定的合同都给他们一个个看过了,光是请这些村代表吃饭——”谭怀胜停顿一瞬,重开话头,“我跟你说,还是因为钱没到位。我可以和他们单独签订合作意向书,但这不就绕回去了,不能保证新的投资,就不能保证最好的合作条件。”
“不好意思,我也只是负责调查和顾问。根据我对领导的了解,如果您不能在下次会议前,解答这些疑问,那他们可能会更加慎重的考虑这个决策。”
谭怀胜沉默了。他刚才没有撒谎,农户们在他面前,完全是另一套说法,简直要把他当作自家人。他们的精明之处在于,虽然爱讲情谊、排面,但对于利益所在还是十分敏感。谭怀胜不能持续强调自己的观察结果和方鸣的不一样,因为方鸣肯定也没有说谎,如果谭怀胜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反驳、否认,只会显得自己缺乏策略和风度。
他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你说他们对和我独家合作含糊其辞,那他们有没有提到过,别的合作对象?”
方鸣低头看着文件,露出一种让谭怀胜更讨厌的似笑非笑。谭怀胜明白他为什么沉默。这场单独会面本来就不该发生。他不能把自己为上级收集的信息,用来辅助谭怀胜做决策。
“我直说吧,我们这事,要是走漏一点风声,我的损失至少是你的一百倍。不管怎么说,我谭怀胜一辈子都会记得,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方鸣依然沉默。他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照片,摆在桌上。谭怀胜用手指勾了一下照片角,把它弹到自己面前。照片中拍摄了一些农民正在仓库前劳作,把蔬菜运上一辆货车。谭怀胜凑得更近些,看见货车侧面上有三个字:金佰禄。方鸣把照片收回去。
“这家公司的车子你见过几次?”
方鸣不回答,把文件夹合上。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交流后,两人的会谈结束了。方鸣一离开,谭怀胜立即打电话,让属下仔细调查一家可能叫金佰禄,经营物流或者农贸的公司。还没放下电话,家人专属的手机又响起了。伊璇打来的。
“有急事,你快回家一趟。警察来过了。”
“……警察?上门干嘛的?”
“你见过的,还是为你之前在运诚广场那件事。快回来。”
谭怀胜站起来,看见方鸣桌面上的那杯咖啡,只喝了不到一半。那是他买单的。他突然产生了把这杯子高高举起来再砸掉的冲动。
四十分钟后,谭怀胜回到了家里。伊璇坐在客厅,手机搁在茶几上,用单手刷着。
“多大的情况?还得我回来?”谭怀胜在茶几旁边坐下,拿起手边的空调,把温度往下调了两度。
“我怕警察找完我又单独找你,所以赶紧和你说一下。就那个姓乔的警察,到公司找你找不着,就来家里了。你在运诚广场发现孙强尸体那件事,本来优先级不高,又没线索,就暂时放下了。但是他们最近新来了一个领导,上任三把火,说这案子一定要重新办,他们就又忙活上了,结果找到了一卷连酒店老板都不知道存在的监控录像带。那破酒店,平常人来人往,成分很复杂,但这个警察偏偏盯上了监控里出现的一个老太太,觉得她可疑。他问过了酒店老板,据说是临时勤杂工,去过两三次。我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他觉得在和怀胜楼有关系的资料里面见过这个老太太。他说心里没什么把握,这个事可能扯得太远了,但还是来问问。”
“什么资料?”
伊璇把手机推给谭怀胜。谭怀胜一看,这是当初孙强在怀胜楼里闹事,号称吃出一个老鼠头的那一幕。
“但这个视频……和你以前给我看过的怎么不太一样?”
“我当时就说过了,有不止一个视频传到网上,我给你看过的只是播放量好几百万,影响特别坏的。原来那警察,早就把他在网上找到的所有视频,都当作案件资料存了下来。这视频拍下的,是我们之前没见过的一个角度。看这里,有一个年纪挺大的服务员。你还记得她吗?”
谭怀胜不记得服务员的名字,但立刻就认出了她。
孙强在怀胜楼旗舰店里闹事,把疑似老鼠头的东西扔到地上。当时有一名老年服务员,情急之下,把东西捡起来,裹进围兜里。
后来,谭怀胜在办公室里逼问孙强。当他说出幕后主使是傅长松的时候,这名老年服务员,就站在他们身后。
“是田阿姨,”谭怀胜说。他回想起这名老人,在他面前紧紧绞着双手,不知所措的模样,背后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