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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下部 第56章 尝试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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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嘉烁入住街道对面的小旅馆,订了一个能从窗户看见胡家居民楼入口的房间。当初寻找傅长松的时候,她也用过这个办法。旅馆淋浴头水压不稳,一会踩油门一会刹车,还忽冷忽热。冲澡时,谭嘉烁感到髋部侧面一阵刺痛,对镜一看,破了一大块皮,想来是蜷在货车角落晃荡的时候磨破的。为了不留疤痕,她到楼下买了碘伏、纱布,回到房间,坐在临近窗口的沙发椅上清创。这是今天她唯一感觉到心灵平静的一刻。正要盖上纱布,她看见一辆车停在对面街边。两个男人从车中蹿出,大力摔上车门,快步赶入小区。虽看不清那两人的脸,但他们的行为散发出目的性极强的急迫感,让谭嘉烁心中一紧。她忍痛把胶布迅速贴好,一边穿裤子,一边拨打电话。响了好一会,胡一曼接听了。

    “一曼,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也别出声音。”

    “怎么了?”

    “我会随时发信息给你。等我过去。”

    谭嘉烁预感到,如果有意外状况,她暂时不会回来。她带好随身物品,冲出旅馆。胡一曼的家在四楼。爬到三楼,她听见了使劲拍打房门的声音。在四楼之前的楼梯转角,她停下,发现那两名男子挤在胡家门口。站在后面的男子察觉到有人上来,回过头。他显然不认识谭嘉烁,把身子朝旁边让了一下。见谭嘉烁没动弹,他说,看什么看,你住这的吗,往上走啊。谭嘉烁没回答,在微信上打字。这引起了正在拍门的另一男子的注意,他回过头,很快和谭嘉烁互相认出了对方。他是曾经找过傅长松麻烦的秦东。

    “谭小姐,你在这做什么?”

    “这女的谁啊?”随从问秦东。秦东回答,是谭老板的千金,你礼貌一点。

    谭嘉烁说:“我还想问你们呢。我和小胡约好了有点事,你们怎么在这。”

    “我们是来……”

    随从刚开口,秦东打断他,“你少说两句。”然后他说:“这巧了,我们也找小胡有事,不过是工作上的事。叫了半天没人应门,我们打了电话也没接。她是不是不想见我们啊?”

    “可能没空吧,我帮你问问,她肯定会接我电话。”

    “那太感谢你了。”

    谭嘉烁举起手机,秦东说:“我们的公事挺重要的,可以用免提吗,让我们也听一听,要是谭老板问起来,也好交差。”

    “当然。”

    她拨打号码,按下免提。数秒钟后,胡一曼接听了。清晰的说话声在楼道里回响。

    “一曼?”

    “嘉烁啊,什么事?”

    “说好了今天晚上来和你一起追演唱会直播,我上门找你,你好像不在家?”

    “不好意思啊,我在夜校。今天本不用来的,但是临时通知调课了。”

    “谭小姐,”秦东说,“能让我和她说说话吗?”

    “你先别挂。”谭嘉烁说。“我正好碰上了我爸的员工,他们好像有事要问你。”

    谭嘉烁走上前,把手机递过去,但是在秦东接住之前,又把手抽回去。

    “你干嘛啊,别想拿我手机。就这么隔着说。”

    秦东尴尬地笑笑,然后大声说:“胡一曼,我是秦东,你还记得我吧。”

    “当然记得。”

    “你在学校?现在能回来吗?”

    “当然不能,怎么了?”

    “听说你今天去了一趟德心,把你爸带走了,是有这回事吗?”

    “有啊。”

    “那你怎么又在学校?你爸呢?”

    “我也是碰上突发事件,要回学校,所以在附近酒店开了一个房,让我爸先待着,等我上完课再带他回家。”

    “这样不安全吧。”

    “不是,再怎么样也是我们家自己的事,与你们何干?”

    “你们出院没办手续,院长挺急的,万一出了事,那就是管理上的疏忽。”

    “我都和院里说好了,明天去补手续。就算我和院长之间有矛盾,那也不必你们承担责任。还有事吗?”

    “……没了。”

    谭嘉烁挂掉电话。

    “你们到底有什么急事?实在急的话到学校去找她。”

    “看来是不在。”随从对秦东说。“要不给谭总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办。”

    “什么都还没办成就打老板电话,你没毛病吧。”秦东说。

    “你们不走的话我走了。”

    “谭小姐,那你现在去哪?我们一起去找她?”

    “都还在上课,我干嘛要去。她放我鸽子,我干嘛给她那么大面子。我去找别的朋友玩。”

    谭嘉烁转身,快步下楼。在和那两人搭上话之前,她已经给胡一曼发了一条“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假装不在家”的微信,但并没有出关于夜校的主意,幸好胡一曼反应快。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那两人走下楼梯的声音。她加快脚步,跑到小区外,躲在街道拐角之后。两分钟后,她听见秦东两人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车里。她探出半个身子,看见车子加速驶离。她立刻给胡一曼打电话。

    “一曼,他们走了,等下肯定会回来。我们可能现在就要动身。”

    夜里十一点半,傅宝云右手收在口袋里,反复拨弄着钥匙串。这是她唯一能带出来的东西。

    两个小时之前,杨忆领着她从旅馆后门逃出来,考虑到天色已暗,周围几乎是荒郊野外,傅宝云又没有手机,又给了她五十块钱,让她打车回城。傅宝云说,姐,你不会有事吧。杨忆说,你想错了,我是他们的一份子,走吧。

    她离开之前,尚没有傅长松和赵敬义的消息。他们迟早会发现她逃跑,但她想,自己还有时间回一趟家。

    五十块钱,不够直接打车到家门口。下车后,傅宝云又走了四十多分钟,一直低着头,以仿佛要朝前倒下的势头往前走。在离家只有一条街道的时候,她慢了下来。

    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傅宝云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也许唯一拥有的是,她还很年轻,但在这一刻,她看不见自己尚存的精力能建设出一个怎样的未来。她一度停下来,考虑往回走。不要抵抗了,真的。虽然目前闹得很僵,但父亲会养她的。何况她也不会让自己被白白养着。她能做工,虽然不能像杨忆一样管账本,但她可以做别的。她不需要去真正打造什么。她的手里不需要砖块和瓦刀。也许过几年,她就结婚生孩子了。她如果结婚,傅长松肯定乐意,而妈妈也会为她高兴的。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她还不知道,心里唯一清楚的,就是不能好赌,花钱不能太大手大脚。——除非他很有钱,有钱到不怕花。她会对自己的女儿很好的。男孩也行,她也不讨厌男孩,但她很难想象,一个男孩会像她一样爱母亲。

    傅宝云右手从兜里抽出来,抹眼泪。隔着泪雾,她能感觉到自己吸引了一些路人的注意力。她不想要这些目光,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离家越近,刚才片刻驻留之中,关于依赖父亲以及结婚生子的一切幻想,就消散得越彻底。她不可能和父亲生活,也不能留在这座城市。她要远离这一切。

    不知不觉间,她已来到家门口。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进屋。夏天每次进门的时候,都能闻到一种让她联想到发霉的湿臭味,但在数秒钟之内就会忘记其存在。如果是去朋友家做客,哪怕过了一整天,也会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别人家里独有的异味。也许这就是所谓家的味道。臭气也好,湿气也好,它们不是真正的异味,它们是生活的结果。

    蒋蕾的遗物已经都运到了家里。至少,傅宝云并不会两手空空地到外地生活。蒋蕾的银行账户注销,余额已经转到了她的银行卡。现在是夏天,也不需要打包太多衣服。除了必要的证件和资金,她还想带走母亲的一些贴身之物。最重要的东西,是她的骨灰,应当还存在殡仪馆,但她不能冒着风险去领取。等在外地站稳脚跟之后,她一定会回来,把妈妈带走。

    傅宝云开始寻找有用的东西并且打包。因为左手不方便用,整个过程又耗时又耗力,不一会就满头大汗。伴随着时间流逝,她心中也逐渐紧张起来,害怕傅长松已经在赶回家的路上了。她在心里对寻找到的物件快速下论断,有用,没用;有用,没用,防止自己陷入到怀旧以及感伤之中。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傅宝云觉得差不多了,唯一的行李箱只用掉约七成空间。她把目光投向客厅桌面上的一个大纸箱。这是从医院带回来的,蒋蕾生命中最后时日使用过的一些东西,傅宝云觉得不会有什么对自己有帮助的,于是还没打开。现在,她突然想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她用裁纸刀打开了纸箱。一股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涌出来。她在里面翻弄几下,看到了几本厚厚的梁羽生。母亲想解闷,又嫌手机太刺眼,傅宝云就带去了这套母亲爱看的小说。一想到,这是她最后为母亲花的一笔钱,她又想哭了。她自己从来没看过这些书,回头看了看行李箱,空间还够,就把书都拿了出来。

    傅宝云发现有一个有些破旧的信封埋在书下。她对这个信封没有印象。她把它拿出来,抖了两下,希望里面有傅长松带过去的现金。她把信中物拿出来。那不是钞票,是照片。她眉头紧锁,把照片展开。

    每张照片里都只有两个人。傅长松和杨忆。他们显然不知道自己正在镜头中。他们站在车旁边,杨忆有些烦闷地望着远处。他们在饭桌上,傅长松揽着她的肩。他们在床上,面朝着对方,裸身侧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