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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下部 终章:若非此时,何时

所属书籍: 亲人有罪

    谭怀胜放下电话,心情相当舒畅,不由自主地在旋转座椅上转了半圈。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他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多年前看到的一张网络图片,升降椅气压杆爆炸,裂开的座垫像鳄鱼牙口模型,异常恐怖,所以他旋转时注意稍微擡起臀部,影响了畅快程度。

    但愉悦的心情并非打折扣。属下通知他,所有农户已签订独家供货协议,正在加急复印并且寄给投资方过目。赵敬义一死,农户们像被世界冠军锁定的保龄球瓶,非常集体主义地转变了方向。谭怀胜明白,如果是把他放在同样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的,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如此一来,投资方的疑虑全部打消,甚至还额外高度赞许了怀胜楼的品牌执行力。

    谭怀胜环伺办公室,突然觉得它太逼仄,品味也太老气了。他要的不再是稳重,古色古香,而是富有冒险精神的积极进取。以后除了做全省冷链,快消食品品牌,包办事业机关和教育系统供餐,他还要打通线上下消费场景,引入元宇宙概念提高消费者黏性,把怀胜楼开到迪拜东京纽约……点子层出不穷。谭怀胜,年届五十,终于觉得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了。

    有人敲门。美好的遐想遭到打扰,他很不愉快。

    “谁?”

    “是我。”

    谭怀胜皱眉。他对着桌上的镜子捋顺头发,把敞开了大半天的前两粒衬衫纽扣系上,走到门边。

    谭嘉烁没想到父亲会亲自开门,并且带着拘束的笑容。

    “嘉烁,你没通知我要来公司啊。”

    “那我现在去预约?”

    “没事,就是因为你一直不喜欢这里我才这么说,进来,进来。我这有茶,给你泡一壶?还有咖啡,听说品质很好,但我还没开封……”

    事件发生之后,过去了半个月,这是父女俩初次单独会面。之前谭嘉烁在医院检查,到警察局做笔录,谭怀胜也到场了,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千千万万不亲近也谈不上冷漠的父女之一。警察当着谭嘉烁的面对她父亲说,回去以后多关注一下小谭的心理健康,她肯定压力很大,小谭,有必要的话,回去和父母多住几天,享享福。谭怀胜回以灿烂笑容,对女儿说,警察同志说得对,你自己也要学会调节,去旅游啊散散心啊,都可以,爸支持你。谭嘉烁不理会,问警察,傅宝云怎么样了?警察说,我们还在继续调查,不方便透露。谭嘉烁想继续打听,但是谭怀胜以警察局墙上的一面锦旗为切入点,把话题引开了。

    警方确认,谭家父女只是不幸牵扯到帮派内部仇杀之中。谭怀胜坦白了他和赵敬义之间的生意争执,——公平地说,是涉黑团伙妨碍爱心企业正规合法经营。他没有提起自己暗示赵敬义对付傅长松的事,反正死无对证。谭嘉烁对于自己为什么在现场,解释为她和傅宝云是朋友,那天晚上是傅宝云预见到和父亲见面有风险,所以邀请朋友作为见证人,若出差错,可伺机报警。这是她俩为了隐瞒谭嘉烁跟踪父亲一事而准备好的回答。比起这不涉及案情本身的谎言,谭嘉烁对整个暴力事件发生过程的准确描述,遭到警方更多的质疑。

    在审讯室中,他们问她:

    “所以你解开了傅长松的手铐?”

    “是的。”

    “傅长松指示你这么做?”

    “没有。”

    “你自己想的点子?”

    “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可能会把我们全部灭口。我一心想着,不能就这么死了,可能是急中生智吧。”

    通过交叉询问傅宝云以及生存下来的保镖,警方确认了谭嘉烁所言属实。这就造成了一个疑点:谭嘉烁是否和傅长松有更深的联系,并且也参与到了犯罪行为中。最终他们认为这怀疑站不住脚,且重点是追缉逃亡的傅长松,只要缉拿他归案,自会真相大白,没有必要扣押谭嘉烁。

    而傅宝云,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回答。

    谭嘉烁并不为父亲此刻的友好感到惊讶。从最不近人情的角度来看,她协助傅长松干掉赵敬义,最大得利者就是她父亲。她不因为父亲的表现而感到快意。她想,

    希望他在知道我的来意之后,还能保持十分之一的耐心。

    他很可能瞬间穿上他心爱的抹了油的盔甲,试图误导每一个直指他人格和良心的问题。

    “要不我们去公司隔壁的茶室坐坐?老板总是帮我保留一个包厢——”

    “不用了。”谭嘉烁在办公桌前坐下。“你也坐吧。”

    谭怀胜只好回到自己的旋转椅上坐下,不自在地摩挲了一下座椅把手。

    谭嘉烁定了定神,把直接导向父女关系破裂的照片摆在桌上。它被装进了塑封,避免在多日奔波中遭到进一步磨损。

    “爸,我已经很确定了,这个抱着我的人,不是和你结婚的朱琪芬,而是一个叫钟雁的人。”

    谭怀胜想开口。谭嘉烁拿出另一张照片的复制品,叠放上去。

    “这是高中时候的钟雁。她和你,还有朱琪芬,是同学。后来朱琪芬和钟雁犯了事,朱琪芬被迫转到特殊教育学校,钟雁行踪不明。到了2003年,你和朱琪芬结婚至少四年了,但却是和钟雁在一起……抚养我。”

    “是谁——”

    “我找到了愿意和我说实话的人,而且还不少。我甚至去过当年的六中,见过你的老师。爸,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说实话的愿望,也包括你。你为了隐瞒一些事,控制了当年办案的胡警察,还想控制出狱以后的傅长松,更不用提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了。我给你看的,只是我掌握的一部分证据,我还会继续查,而且有自信能查出更多。”

    谭嘉烁暂停说话,因为她察觉到父亲眼球稍微下移,仿佛桌上有小昆虫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这表示他开始计算利害关系了。她猜对了:谭怀胜此刻脑中旋转的词包括但不限于:投资,方鸣(和他对女儿的着迷),证据,投资,媒体,投资。他甚至会构想和女儿人格不符的发展方向——面面俱到。保护自我利益,已经成了他灵魂中比天性更坚固的固有程式。

    他擡头,看着谭嘉烁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他还在和身体健康的女儿说话,是一个奇迹。有一个想法,像饱满的水蒸气在谭怀胜大脑中作乱——

    除了眼睛,嘉烁还有其他地方像她妈妈,像得出奇。

    女儿完全有可能在两周前的那一夜死去,或者遭遇其他悲惨命运——就发生在他放弃监视,离开现场之后。他突然觉得,想累了,也想够了。几乎是陌生的无力感,以及对女儿重燃的温情,像在舌头后方清脆地敲了一下,逼他开口。

    “我无罪。都是赵英涛干的。”

    谭嘉烁愣住了。她甚至还没有提问,但父亲跳过了她脑中一连串设问,直接回答了最核心的那一个。但这答案,在缺少前后文的情况下,显得孤立无援。

    “我……我是说你妈妈的事。你就是想问这个,对吧?因为我一直隐瞒,你觉得是爸爸杀的人……不是我!”

    父亲依然还在防备。谭嘉烁至少能确认一件事了:她和朱琪芬的母女关系。

    “我知道不是你动手的,但你牵涉得很深。赵家父子都不在了。现在还活着的人,没有谁可以因为二十年以前的事找你麻烦。爸,说出来吧……就算是,为了妈妈。”

    这四个字突然让谭嘉烁哽咽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为了妈妈。在调查过程中,比父亲的拒绝和算计更让她痛苦的,就是曾对自我身份一度产生质疑。在生命头几年的模糊记忆中,有两个女人照顾过她,然后两人都消失了;认定其中一人为母亲,并不代表另一个就变成了陌生面孔,但这能让她确信,自己的追寻从未失去正义性。

    谭怀胜继续说:

    “赵英涛缺钱,但不是要谋财害命。你妈带过去的那十万块钱,不算什么,他真正看上的是傅长松的位子。你知不知道他们俩……”

    “我了解他们的关系,还有赵英涛和你合伙做生意的事。”

    谭怀胜点头:“他们三个人从小就认识了,表面上称兄道弟,私下很多积怨。当然,做了警察之后,胡云志就和他们慢慢疏远了。但赵英涛对胡云志了如指掌,把他拉入局,说了一个具体时间地点,傅长松一定会在那一刻杀一个人,是平民百姓,说你到时候就去抓他,证据充足。胡云志一心升官,而且赵英涛也没有理由出卖他,所以心理斗争以后,他就答应了。赵英涛和你妈妈约定了一个更早的时间,为了可以提前动手,让胡云志有时间收拾残局,嫁祸傅长松。结果,你妈妈……”

    “妈妈反抗了。”

    “这事没有官方定论。胡云志告诉我,尸检的时候在赵英涛手上发现了挡刀的伤痕,而且两人身上都有淤青,应该是死前有过剧烈冲突。”

    “但是现场只有一把刀,上面有傅长松的指纹。”

    “刀上其实有他们三个人的指纹,而且那是那两个家伙平常单独开会的地方,本来就放着一些用来把玩的凶器,有指纹不奇怪。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必须把傅长松团伙消灭,死的人之一又是他副手,皆大欢喜,所以一些疑点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

    “你怎么知道这些调查细节?”

    “不是当时就知道,是后来我慢慢和胡云志搞好了关系,和他喝酒,又大大小小帮了他不少忙,他就对我掏了心窝子。我也不是给他下套,你想想,你妈突然人就没了,我也难过啊,想找办案的警察同志讨个说法,没想到老胡心里也和自己过不去。他最后没升官,又把老婆气跑了,有一天在我面前喝大了,突然说他有罪,要自首。我就慢慢把话给问明白了,这样他心里也好受。”

    “你为什么劝他不要自首?”

    “等到他悔悟,都过去好几年了,有什么意义?傅长松十恶不赦,不该放出来。而且你想想,你妈妈本来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要是翻案了,变成一个她和黑帮互相仇杀的说法,对她,还有当时的我们父女俩,有好处?还不如就这么算了,旧伤不要去揭。”

    谭怀胜喝了口水。

    “所以我心里难受啊,你和你妈妈怎么这么像,在生死关头都选择动手,一般人做不到。可惜就是……哎。嘉烁,你当时不害怕吗?”

    “我还没有问完。妈妈为什么会带着十万块钱去见赵英涛?”

    “我不知道。”

    “你又在撒谎了。当时你们俩分居,你和钟雁住在一起,带着我。而妈妈,带着现金,去找一个和你合伙做生意的人。别和我说这一切都无关——”

    话说到一半,谭嘉烁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如今相当明显的联系。

    她站起来:

    “妈妈是为了把我……赎回去?”

    “嘉烁,你坐下。你爸妈当时生活情况复杂,你可能会理解得不准确……”

    那熟悉的屈尊纡贵的语气又来了。谭怀胜的良知像一截断裂的火柴,只燃烧了不足以灼痛手指的一瞬间。

    “爸,你听好,我能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告诉警察,那天夜里你也在场。”

    “什么?”

    “傅长松杀死赵敬义的那天夜里,你也在。不要狡辩,我知道你在。警察会需要你解释,为什么你之前撒谎,说整件事和你无关。投资方也会知道,怀胜楼的老板卷进了枪击杀人案,甚至可能被立案调查,这会有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谭嘉烁本不想提这件事,因为有可能暴露伊璇。她问过伊璇,为什么愿意帮她。伊璇说,对,我不该帮你,但你其实也不该为了二十年前的事咬着你爸不放,不是吗,我偶尔也会做一些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而且你要记住,是你欠我人情,以后要还的。

    为了伊璇和珺珺,谭嘉烁并不真的想毁掉父亲的生意。但狠话必须抛下来。

    “——我能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告诉警察,你曾经派人殴打傅长松。这件事单独来看也许不严重,但是现在傅长松杀了人,情况就不一样了。警察可能不会因为这些事情把你送进监狱,但这已经足够毁掉你的事业。二十年前的事情,没有人会再追究了,除了我。但是现在发生的,你摆脱不了。”

    傅长松双手托住低垂头部的两侧,像要把一切烦心事连着脑袋一起摘下来。

    “爸,你不会是无罪的。你一直害怕案子会查到你头上,还怕一旦翻案,傅长松知道你也参与进来,会报复你。所以你反对胡云志悔过,为了阻止他和外人交流,软禁他。其实你没必要控制他那么久,但凭我对你的了解,控制别人这件事本身,慢慢变成了你的目的。”

    “他变成疯子,是他自己喝酒把脑袋喝废了,我为了他和他女儿——”

    “你不要岔开话题了,我也不想再听你胡说什么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好。我再说一次,把你,妈妈,和钟雁之间的真相告诉我,我不会再警告你了。”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什么?”

    “我把什么都交代完了,你还不是照样会针对我?”谭怀胜擡起头,神情有些软弱,仿佛在得知高昂手术费之后试图和医生讨价还价的重症患者。“爸已经很难受了,你不能趁着爸心软,得寸进尺!”

    谭嘉烁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转念一想,之前问出那些话,已经是一种幸运。

    “爸,你可能不太明白,但是我没兴趣控制或者破坏别人的生活。你说出真相,我们之间就没事了。”

    “你之前不是夸口说还能继续调查吗?你去呗。有一个人比我更有资格说什么,真相。去找钟雁。”

    “她在哪?”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不知道她的死活。你只逼我一个人,这就是不公平。你想知道来龙去脉对吧,既然你妈已经死了,光凭我说的,我怕你不信。如果是一个公安,人家专业的,绝对不会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得有旁证!怎么样,爸说得有没有道理?你去让钟雁交代,这才叫公平!”

    话毕,谭怀胜眉头解开了,两手一摊朝后一靠,神情和体态都像他斥责手下如何不懂得变通的模样。谭嘉烁明白,他脑子里正在又开始计划如何阻止女儿散播消息了。她并不为此沮丧或焦急。她平静地把照片收好。

    “你放心,我会去找她的。但还有一件事,我要你现在就做。”

    十五分钟后,谭嘉烁走进公司街对面的咖啡馆。胡一曼已在逐渐加深的焦虑之中静候多时。她关切地看着谭嘉烁坐下。

    “怎么样?”

    “还没结束,但我把这个拿到手了。”

    谭嘉烁从包里取出胡云志按过手印的借条,搁在桌面上。胡一曼把它挪到自己面前,指尖半悬浮在纸面上,仿佛它会割伤皮肤。察觉到自己正在微笑,胡一曼左手握拳,抵在嘴角,仿佛这笑不合时宜。

    “嘉烁,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

    谭嘉烁大大出了一口气,背部松弛,在座椅上滑下去一小截,闭上眼睛。胡一曼又担心起来。现在对谭嘉烁的一举一动,她都感觉到过量的忐忑或是惊诧;这成了一种令她烦恼却抛不掉的习惯。

    “怎么了?”

    “幸好拿到了。”谭嘉烁睁开眼睛,笑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交代。”

    “不管有没有拿到,我都不会——”

    “你先别急嘛。这事本来就是我先提的,说能不能趁这个机会,趁他心软,变得稍微像正常人,我把借条要回来。我心里没底,如果一见面就提出要交出借条,让他察觉我有个明确需求,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得见机行事。”

    “那你刚进来的时候说,还没结束,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有全部交代。凡是我自己有明确线索的,比如和赵英涛还有你爸爸有关的,他都说出来了,但是一提到我还没把握的事情,比如关于我妈妈和钟雁,他立刻就满地打滚,什么都不认。所以我才说,还没结束。我必须找到钟雁。”

    “有办法吗?”

    “目前看来只有卓丽和她交流过,但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不乐观。但我不会放弃的。”

    “嗯,我知道你不会放弃。”

    胡一曼眼睛垂下去,笑得有些勉强。

    “一曼。”

    谭嘉烁用掌心包复住胡一曼在桌面上并拢的双手。胡一曼感觉到,对方的大拇指贴着自己掌根,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缓缓摸索。她的心悬置在险峻的高处,不仅因为触感,也因为她怀着非常不乐观的预期。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担心。这段日子,我想过无数次——为这些事情伤脑筋,几乎把自己逼疯,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值不值得。每次想完之后的第二天,我还是会去做非做不可的事,脑子里根本没有疑问。我现在明白了,每一次心中犹豫,未必是质疑自己该不该去做,而只是像松开油门,给自己一点精神上的缓冲……一种休息。我指的不光是我的调查,也包括我和你的事。”

    胡一曼因为极度紧张而晕眩。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在公共场合,和女孩子双手相握这么长时间。她似乎产生幻觉,咖啡馆内和她们侧面的窗户外,不断有人投来过分好奇或不友善的目光,但事实并非如此。所有人都忙碌生活,忙碌行走,注意力有限。

    “上次我们分开的时候,我说,我还没准备好,希望你也再认真考虑一下。也许是马后炮吧,我觉得,那也是我在为自己太激动的心情找一个缓冲。现在我很确定,我已经准备好爱你了。”

    傅宝云在农家院子面前站住,看见了正在给一个五六岁男孩理发的杨忆。男孩把一面小镜子在手里左右摇晃,不愿好好对准自己。杨忆发现访客,说等我一下,加快动作。三分钟后,她把遮挡落发的罩袍取掉,对男孩说,自己把地扫干净,冲个头,然后去玩吧。

    小男孩不愉快地用掌底摩擦着仅余不到一寸头发的脑袋,走向院子角落搁着的扫帚和簸箕。杨忆走到傅宝云跟前,说,我们去走走。

    她们来到农田边。上个月村里遭受了严重水灾,田里留下厚厚淤泥,傅宝云后悔没有穿胶鞋来。杨忆显然不是喜爱这枯朽的景致,只是找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你还好吗?”傅宝云说。

    “公安说考虑到我是受胁迫做做帐,孩子又还小,决定不起诉我。这已经挺好了。”

    “以后就能安心过日子了吧。”

    “早得很呢。”

    杨忆语气中充满轻蔑,虽不是针对傅宝云,但还是让她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这房子不是我的,会被法院查封,村里还有人觉得我出卖了赵敬义。我准备带儿子去别的地方,还没想好去哪。”

    “可以先来我家住。我一个人。”

    “要交房租吗?——没事,逗你呢。”杨忆点燃了一支烟。“进城打工确实也是个办法。你呢,是不是算彻底清白了?”

    “听说他们抓到我爸了,所以会找我去问话。一直和我保持联系的女警察,提醒我还不能出远门。”

    “我都没事,你肯定也没事。”

    傅宝云察觉到陌生的目光。她半转身,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背着手盯着她俩。被傅宝云回瞪了,他也不回避,咧嘴笑。

    “别理他,一会就会走的,你越看他越来劲。”杨忆说。

    “是谁啊?”

    “不重要。出事以后,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我现在天黑后不出门。”

    “来我家吧,”傅宝云左手轻放在杨忆的胳膊上,“我说真的。”

    “不是还有警察盯着你吗?”

    “我会问他们意见。”

    背后传来劈劈啪啪的抽打声。她俩回头看,是刚才剪过头发的小男孩,正在窄小的水泥操场上,用一支藤条抽打运动攀爬架。

    “说了让他洗洗头,果然没洗。村里没几个小孩,他一天天也挺无聊的。”

    “他爸爸呢?”

    “死了没几天。我还没告诉他。”

    “那他是……”

    傅宝云有些尴尬地看看杨忆。杨忆笑了笑。

    “杨姐,我能和他说说话吗?”

    “去吧。如果真的要去你家住,那你们也得先熟悉一下。有些事可别让他知道。”

    “我懂。”

    傅宝云上前。男孩发现有人靠近,看了一眼就移开眼神,手上抽得更用力了。

    “小赵,”杨忆高声说,“对姐姐礼貌一点。”

    她看见傅宝云说了些什么,男孩乖乖地交出了藤条。傅宝云把藤条前端打了一个结,使劲一抽柱子,比男孩抽得响亮多了。

    杨忆深吸一口烟,呛了一口,猛烈咳嗽。已经十多年没有被烟草呛住了,她对此感到陌生,同时有一种深沉且温柔的哀乐交织,慢慢涌上心来。

    十个月后

    相信你已经知道了,自从你出生,我几乎每年都会见到你。在我大脑中,总是有一连串生动鲜艳的胶片,每一格都是你,一,加一,再加一,你慢慢长大。但是从某一年开始,胶片中相伴你的风景,就几乎不再变化;这儿的野草蹿高一些,那边的树枝断下来一小截,但一切都围绕着你妈妈的坟墓。除了你,一切都停滞了。是我强迫你陷入僵局。

    我有罪。

    而且我怕你。不仅是因为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罪过的倒影,也因为你聪慧机智,锲而不舍。这些品质结合起来可能会让任何一个外人胆怯或警觉,更不用说心中满是污渍的我了。谁能想到你用这种办法把我逼出来了呢。你给朱琪芬换上镶嵌了她生前照片的墓碑,然后在祭日前一天交待维护墓场的工人敏才,说把这个信封交给那个每年都来扫墓的女人,而且也猜到了我一定会问什么时候换了墓碑,这样敏才就绝对不会把信封托付给错的人。当我看见信封里那两张照片,真的手抖得握不住东西。敏才告诉我,交出信封的人会在山下等我,我脑子一乱,甚至还问他,你说谁。照片里的头一张,我自己都没见过,应该是中学的时某次集体活动之后的合影吧。另外一张,我抱着你——你猜错了,这不是你爸爸拍的。拍下它的只是我在公园里搭话的一个游客。关于照片背后的日期,我稍后会和你说的。我必须交代,我的罪行是从哪开始的,或者说,我为什么要报复你妈妈。

    我是观察了一阵子才闯进你父母生活的。一开始我非常犹豫,因为我知道,谭怀胜从中学时候就爱上你妈妈了,所以我猜测他会非常珍惜这段婚姻。但事实恰恰相反。自从一心从商,而且非要干出大事业不可之后,他人就慢慢变了——或者说一种本性被激发了。他们在婚前就时常吵架,至于为什么结婚,那是因为谭怀胜不想输,而你妈妈还是对他心软,而且她也有一些浪漫情结,想嫁给初恋。就算婚后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孩子肯定还是要生的。

    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呀,我就直说了,你别介意。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我怀着自己的目的,和谭怀胜搭上了。那时候谭怀胜就和我抱怨,他怀疑你妈妈早就和傅家兄弟茍且,逼我说,你和傅星傅瀚两兄弟都熟悉,给我讲讲他们和朱琪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没有,你别信,这都是实话。但我越这么说,他心里的疑虑和不安全感就越深——我知道会这么发展。

    你还不足岁,谭怀胜就和你妈妈分居了,和我住。那之后,我把当年私奔失败之后发生的事详细告诉了谭怀胜。他听说过,是因为你妈妈告密,所以傅家人才拦截住了我和傅星。但他不知道,傅家人打掉了我的孩子,而且还吩咐他们找来的医生动手脚,让我失去了生育能力。那时候的我,深信是这件事害得傅星上吊。也正是这些经历和想法让我痛恨你妈妈。现在无论怎么悔过都没用了,但在那时候,我的恨是没办法度量的。在傅星死后好几年,傅家人因为牵涉到大案子里面,整个家系都败落了,直到那时候,我才恢复人身自由,执行我复仇的计划——其他应该对我的经历负责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在牢里,除了一切的源头,朱琪芬。当时的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件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花了不少力气,才让谭怀胜相信,我和他互相爱着对方,爱得发疯。我对他说,我没法有孩子了,都是朱琪芬害的,我想和你有一个孩子,没有的话我就去死。我特意在卧室里藏了农药,让他发现。他是吃这一套的,他喜欢女人为他寻死觅活。

    然后他把你抢过来,送到了我身边。从你一岁左右,直到朱琪芬出事,都是我带着你。你妈妈想过把你要回去,找过公安,没什么用。想离婚,谭怀胜也不配合。当时你妈妈……非常孤独。牵涉进我和傅星的事情,首先毁掉的是她自己的名声。傅家人散播了不少关于她的谣言,又逼迫她转到了特殊学校。我在鹞子街人们眼里,是一个天生的烂货,但她是一个不幸堕落的好女孩,她的故事更让人津津乐道。

    也许只有爸妈一直相信她。就我所知,他们在转校这件事上,是不想配合傅家人的,但实在顶不住压力。傅家人失势之后,乡镇里空出了许多挣钱的机会。朱琪芬爸妈贷了五万块钱,上山办了一个采石场,一年四季都不回家。虽然后来因为政策,采石场被关掉了,但他们挣了不少辛苦钱,把女儿的婚礼欢欢喜喜地办了——这也是谭怀胜坚持要娶你妈妈的原因之一。婚后没多久,你外公去世了,外婆也患了尘肺病,都是日日夜夜采石头积下的。

    你外婆知道了谭怀胜和朱琪芬分居,又把你抢走的事情。在去世之前,她立下遗嘱,写明要把全部财产单独留给女儿。这是避免遗产被女婿分走的唯一办法。我不知道有多少,但应该挺多的……多到让谭怀胜茶饭不思的地步。

    你应该猜到,你爸爸会怎么做。

    他对朱琪芬说,他想开一个夫妻共用账户,让她把钱转过去,以后一家三口就可以团团圆圆在一起了。其实就是勒索。拿到钱,把你还给你妈妈,把我踢出门。

    接上你告诉我的,赵英涛一定是对你妈妈说,你给我十万,我就能把女儿带给你。赵英涛那时天天和谭怀胜混在一起,也见过你。

    朱琪芬不是为了少花一笔钱。她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那笔钱,因为说到底,那是为了抚养你准备的。一旦转进去所谓共同账户,就不知道谭怀胜愿意把多少花在你身上了。你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过……

    ——对,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小时候很长时间都没学会说话,有人叫你,也经常没反应。你妈妈听人说过,这可能是孤独症或者自闭。有的人症状会逐渐减轻,但严重的,如果治疗不及时,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自理。二十年前,我们这小地方根本没地方诊断,更不用说治疗。她需要那笔钱。如果能用其中十万换回你,她愿意试,她必须试。

    我非常确信她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们单独聊过。毕竟,从夺走你之后,我是最了解你情况的人。我抚养过你,哪怕起因于一个错误。你特别喜欢蹲在墙角画一些复杂的图案,首尾相连,可以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就用粉笔画在墙上。如果不管,你可以画几个小时。你爸说你是中邪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你妈妈对我说,可能是自闭。她说服我了。我到省会找到一家机构,预定了一个日期,准备带你去检查。

    我把日期写在这张照片后面。二零零三年,六月十四。

    但我没有带你去。知道朱琪芬去世之后,我没办法面对自己,面对你。我再一次逃跑了。我接受了上次私奔的教训,没有做什么计划。我出门,不敢回头。至少我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没让谭怀胜找到我。

    每年来给她扫墓,我都很小心,必须避开你们。

    墓碑上朱琪芬的照片,是找你爸要来的吧?

    我想也是。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

    我现在的心情,比我想象中要……开心,或者轻松,都不准确。没法说。我真的很幸运,还能这样和你面对面。我不该这么幸运。

    我注意到了隔壁的那个女孩。你们是一起来的吧。

    喔,是这样?

    太好了。我全心全意祝福你们,如果你不嫌弃。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除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说不出口。我觉得我不够格。

    我不够格。

    我爱你,孩子。

    请永远不要饶恕我。

    亲人有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