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时代的橘子
“我是优秀的应届毕业生！”王多多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卑微，但她又必须理直气壮，因为这是她目前最直观的优势了。
但于思野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沉默得让王多多心里发凉。
接着他轻声说：“对，你是大学生，但是在我这里，没什么价值。”
没有八面玲珑能让老人续费的小赵有价值，没有会包饺子烙馅饼擀面条的张大厨有价值，也没有会帮老人翻身喂饭吸痰吃药的护工们有价值，总是，在小城市的养老院里，学历毫无用武之地。
他没把她放在眼里的语气，瞬间点燃了王多多的愤怒，她想在这里赚钱，他不给，她想出去赚钱，他又不同意，他简直就是在变着法儿的作践她，她可以面对命运的不公，但她不能被人这样作践。
她说：“我没有价值？要不是我被迫留在这个破地方，被迫欠着巨额债务，被迫给别人当牛做马，我早实现我的价值了！”
王多多因为疲惫而被麻痹的难过，委屈，恶心成倍的返回到她的身体，而她疲惫的身体，此刻却感到更加疲惫，她僵直着后背，瞪着因为愤怒有些微微涨红的眼睛，向他讨要着说法。
但于思野却一点儿也没恼，他好像早就预判到了她的反应，他的手，依然在轻轻拨弄那串珠子，他的身上，依然飘来若有若无的草药香，而他的脸，正在换上一副想要看穿她的表情，稍稍凑近了跟她讲：
“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告诉我那个救下你的人是谁？这样，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王多多终于明白过来了，看似是两条路，其实只有一条，而他就是在故意逼迫她，逼迫她承认自己当年做了伪证。她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网，一张还了钱都逃不出的网，她辛苦了一天，精神就快要崩溃，此刻又得知了于思烨真正的意图，她多少有些气急败坏。
“就是你哥，行了吧，可以不用还钱了吗！”
“你不是说你没看清吗？”
“你不是说只要说了就可以商量吗！”
“撒谎。”
“对，我撒谎了！”
王多多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于思野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又迅速补充道：
“我说我没看清你又不相信我！”
于思野看着她慢慢平息的怨气，才低垂着双眼给王多多和自己倒茶，掌心的串珠轻轻磕碰瓷白的茶壶，发出零零碎碎的声响，于思野伸手示意王多多：
“茶好了，尝尝。”
他说完，自己先抿了一口，才说：“以后，不许跟我撒谎。”
于思野的语气不重，但却非常严厉，她又想起今天在走廊看见的那些催债的人，越发觉得这个人，并不是看上去的那t么简单，更何况，他看上去也并不简单，在弄清楚这件事情之前，王多多在脑海中迅速权衡，最后决定还是要收敛些气焰。
她问：“我的实习期是多久？”
“那要看你表现得怎么样。”
她又问：“你会给我交五险吗？”
于思野笑了，他说：“那还是要看你表现。”
反正就是，没有合同，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还不让辞职，好，很好，干的漂亮。
此刻王多多面前仿佛出现了八个大字：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王多多低头看着这杯茶，看他冒出的热气细细的划过她的脸，此刻她细算着自己在这里的来路和归途，还有什么选择，退路或救星？好像都没有了，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她还有她自己。
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人摆布。
王多多暗暗发誓，她不能在这里浪费青春，听之任之，关于于思野想知道的真相，当年到底是怎样的，那个救了她的人，和于思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
想到这儿，王多多又重新擡起头来，对着于思野笑起来，她说：
“于总。”
然后巡视了一圈茶台，想挑选一个容量最大的显示诚意，最后，王多多双手举起茶壶，对于思野说：
“为了表达我一定努力工作的决心，我先干为敬！”
说完，对着壶嘴，仰头就是喝，给于思野都看愣了，王多多倒是觉得酣畅淋漓，她今天忙到没空喝水，又恶心的不想吃饭，这一壶花茶可谓魔法药水。
喝完了茶水，王多多“砰”的放下茶壶，对着于思野咀嚼刚刚顺进嘴里的花瓣，带着一股快意的恨劲儿。
珠串停在于思野的手指间，他看着眼前这个明面顺从暗里呲牙的倔强女孩儿，低头看了看正被自己捏在手中的珠子，刚好是一颗珍珠，配在这一串青金石中间，是点睛之笔，他忍不住轻轻转了转，欣赏它夺目的色泽，等他把手串又重新缠回到左手腕上，问王多多：
“喝完了吗？”
“喝完了。”
于思野点点头，又问：
“喝好了吗？”
“喝好了。”
于思野又点点头，然后站起来说：“那都刷了吧。”
“好！”
王多多立刻进入角色，她得先融入进去，融入进去才能找到突破口。
走之前，于思野又忍不住回头嘱咐道：
“下次轻点儿放我的壶。”
又转身嘀咕道：“再给我磕坏了……”
王多多看着于思野出走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儿。
她到家的时候，姑姑还没回来，她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就是睡不着，可能是因为累过劲儿了，或者刚刚大脑极度亢奋，又或者，姑姑没回来，她总觉得是个事儿。
直到外面有了动静，王多多立刻跳了起来去迎接姑姑。
姑姑依然给她带了根糖葫芦，这次不是山楂的，是山药豆的。
她说：“姑，你别总给我带了，我该胖了。”
姑姑说：“你就算胖了也是遗传的，咱家人上了岁数都胖，跟你吃不吃这个没关系。”
王多多的糖葫芦停在嘴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今天去上班，见着你姑父了吗？”
姑姑洗完手，还完衣服，进屋贴着暖气片暖手。
“没有。”王多多说。
“这老逼登，不知道又去哪儿浪去了。”姑姑随手把暖气片上晒干的橘子皮都划拉到一堆儿去。
是啊，她也想找他姑父问清楚呢，今天看到那些催债的来养老院，她有心猜测，却也需要得到姑父的证实。
“姑姑……”
王多多啃着糖葫芦的糖衣，有意想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姑姑，但刚一开口，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一个是照顾自己儿子多年的小于，一个是刚冒出来不久的大侄女，她跟她说这个，那不是让姑姑为难吗？
姑姑已经够累了，实在是没必要再为她操心。
“咋的啦？”姑姑问。
“哦，没事儿，就是想问问，你了解于思野他哥吗？”王多多啃着糖衣，转变话题。
“于思佳？”
“嗯，就是救我那个。”
“那孩子可好，比小于还好，小于这孩子，多少有点儿，咋说呢，多少带了点儿疯劲儿，从小他爸妈就管不住他，好像现在跟他父母的关系也不咋地，但我听你姑父说过，他跟他哥特别好，就听他哥的，别人那都不好使，可惜他哥没的早，后来就再也没人能管他了，幸亏这孩子没往歪了长。”
唠着唠着，又唠于思野身上了，看来姑姑是真喜欢于思野。
姑姑也意识到了，她笑着说：“唠叉劈了，关键我不咋了解思佳这孩子，走太早了，你姑父这人跟他们家走的近，当年他是业务骨干，于思野他妈是副厂长，他爸是总工程师，他们当年还是想干点儿事业的，要不当年也不能得那个奖，折腾出点儿活命钱来，但后来就不行了……唉，咋折腾，也是时代变了……”
姑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又将橘子皮泡在里面，橘子皮本来都干瘪了，泡了热水，又仿佛死而复生，但姑姑他们不同，他们的热情就像新鲜饱满的橘子，永远留在了过去，剩到现在的，只有干瘪的橘皮，站在年轻人面前，讲述那场猝不及防的变革。
“姑父跟于家很熟？”王多多问。
“对呀。”
“那于思佳救我那事儿，他没说别的？”
“还有啥别的？”
“没什么，就是……我……我当时没看清……”
“没看清那也正常，天那么黑，你心里记着他就行，等你赚了钱，买点儿东西，去老于家看看，他们家人都可好了，两口子没一点儿架子，厂子里谁家有什么事儿求到他们，他们都会帮忙。”姑姑嘱咐道。
“嗯……”王多多点头，对，她可以找机会去于思野家看看。
“还有你那个债务，后来怎么说的？”
“后来，他们同意让我慢慢还。”王多多跟她姑姑撒谎。
她姑姑听完，就叹了口气，说：“也是苦了你了，你那对儿作大死的爹妈可真不是东西！你还是得想招儿，让他俩还，那么多钱呢！你自己一个人还，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王多多啃着糖葫芦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