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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桥下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散财童子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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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散财童子转世

    “王叔那人,跟我都什么也不说,有你更不能说了。”

    哦,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儿沮丧,王多多明白了,王叔不会再回来了,于思野便把这当成了突破口,以为王叔能在临走之前给他留下点儿线索,但是很显然,他什么都没得到。

    但王多多得到了有用的线索。

    她说:“别难过,我和你说一件事儿。”

    王多多站起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捧着一本书走了出来。

    “眼熟吗?”

    她问于思野,于思野看了看说:“这不是我家那本《复活》?”

    “你不是说有两本。”

    “这是另一本?”于思野站起来,又仔细看了看。

    “这本,有涂坦写下的笔记。”

    王多多翻开书,给于思野看书页空白处的手写俄文,告诉他这几句她已经翻译过了,都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这是涂坦的笔记?”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王多多说。

    “你还会翻译俄文?”

    “我也是最近才会的。”王多多说。

    于思野看着这些文字,读不懂,可它们与他却好像各有各的灵魂,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在此刻注定相遇。

    “你觉得,这个‘你’,指的是谁?”王多多问。

    “我哥。”于思野猜测道。

    王多多翻着书说:“这样的笔记不多,但是如果想要翻译得精准流畅,也不会那么快,我水平有限,你可以再等一等我,我努力。”

    王多多说完,低头慢慢地翻动书页,于思野不认识书上的文字,只能去看王多多,看她的头发有些挡住眼睛,被随手拨弄到耳后去,但碎发却不接受安排,随心所欲的遮挡在他俩之间,生出触角,撩拨他的心,于思野心里痒痒得厉害,又不能打扰王多多,他躁动不安地在茶台下面变换双腿的位置,不舒服,换,还是不舒服,再换,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不是换姿势就能解决的问题。

    王多多依然在认真读书,连头都没擡,可她毛茸茸的拖鞋却精准的踩住了于思野的右脚,小猫爪子一样。

    她轻声说:“别动,别打扰我。”

    于思野就像被捉住,再也不敢动了,他停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感受来自王多多的践踏,践踏在他脚上的力度,很轻,践踏在他心里的力量,重得惊人。

    “多多,你踩我脚了。”他慢慢凑过去,说情话一样的私密。

    “我知道。”

    王多多翻过一页书去,仍然低着头,却在偷偷地笑。

    他将她的偷笑看在眼里,染上了病一般,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不一会儿,王多多擡头看向于思野,突然问道:“你当初是怎么怀疑你哥这件事儿有问题的?”

    “这事儿……”王多多将脚挪开,于思野慢慢靠回椅背上“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得找个好地方说去。”

    “什么地方?”

    “嗯……安静的地方吧。”于思野慵懒地靠在椅子背上,意味不明地看着王多多。

    “哪儿?”

    “明天一早带你去。”

    “好。”谁怕谁啊,王多多想。

    第二天天没亮,于思野就敲开了王多多的门,王多多哈欠连天,却也非常配合地跟着于思野出发了。

    上车的时候,王多多发现了昨天从盅叔手里抢来的熟食,被放在车后座上。

    王多多有点儿纳闷,但实在是没什么精神好奇这事儿。

    她不问他也没说。

    路上,于思野开口道:“你困就再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好。”

    她对他再没有防备,在他身边说睡就睡,于思野伸手把空调的温度稍稍调高了些。

    等到了地方,王多多还没醒,于思野本来不想叫醒她,但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有些不够用了,只能先把他叫起来。

    王多多睁开惺忪睡眼,看见面前的景物,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疑惑着问于思野:

    “这……是个墓地吗?”

    “是。”

    一年前的寒假,于思野照例回老家过年。

    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喜欢去安平桥下面冬泳,他在南方上学,没什么感受冬泳的机会,所以一回老家,只要天气好,他肯定要游两圈。

    那天阳光很不错,来冬泳的大爷大妈就特别多,他们游累了,披着单子,坐在岸边唠闲磕,他本来还在游,路过他们的时候,只听见一句:

    “那年冬天那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

    “哪年呐?”

    “九九年呗!”

    “那我知道啊,不以前厂子里那个于总工家里,大儿子见义勇为没了嘛。”

    “那可是咱们这儿的这个!”有人高高地举起大拇指“人家那孩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让人佩服!就是可惜了!”

    “但我听说,那可不是那么简单……”

    于思野缓缓潜入水里,轻轻蹬一蹬腿,就到了岸边,他只露出个头,紧贴着岸边,躲在岸上人们的视线盲区内,却又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大爷说,之前没人来这河里游泳,厂子的污水,常年往这河里排放,还有人不讲究,往这t倒垃圾,河水都发绿,老脏了,谁愿意下来,不过就在九九年的那个冬天,在这里冬泳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还都在晚上游,听说,他们根本就不是来冬泳的,是来捞宝的,说是这河底,有财宝。

    穿红色泳衣戴红色泳帽的大姨十分不屑:“真假?竟瞎扯!”

    大爷就说:“你啥也不懂,怪不得捞不着宝。”

    大姨就问:“你捞着了?”

    大爷说:“没捞着。”

    大姨就说:“那你还是纯扯淡!”

    大爷捶胸顿足:“我知道的晚呐!”

    这时候另外一个大爷问:“那这事儿跟于工的儿子有啥关系?”

    大爷继续说:“就说这财宝的来历稀奇嘛!听说于工家那个老大是散财童子转世,在河里,现了真身,走的时候呢,身上抖落下来这钱都没带走,沉在了河里,便宜大家了。”

    大姨一翻白眼,说:“一天天的,数你最能扯淡!”

    “哎你还别不信!”大爷把披在身上的单子一掀,露出一身腱子肉“就前几年,总跟咱们一块儿冬泳的那个老大哥,浪里小白龙,老白大哥,还记得不,肺癌没了那个,他从那之后,就开上羊汤馆了,以前,那就在光明市场头儿那儿推车卖,那咋来的钱开店租铺子?那不就是早知道信儿,捞着宝了吗,听说他是最早知道信儿的人。”

    于思野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很久没动了,他第一次感到恐惧,难以名状的恐惧,恐惧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打着哆嗦,河水刺骨,却也是干净的,千禧年后没几年,厂子就停工了,城市也越发注重环保,政府下功夫治理了几年,河水就渐渐清澈了起来,于思野把头沉在水下,憋着气,身体就慢慢浮了起来,他很少回来,样子变化又大,这里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他的泳镜有些进水,迷住了他的双眼,在模糊一片中,他的脚又抽了筋,明明是很容易解决的小事故,却因为担心岸上的人发现他刚刚的偷听而变得更外小心翼翼,正当于思野艰难地在水中起起伏伏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他哥的尸体,已经被水泡得面目模糊,只瞪着一双可怕的大眼睛,漂在河面上,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打钱,而他的四周,钱则像落叶一样的洒得到处都是。

    于思野不可思议地看向这具骇人的尸体,然后猛地转过头,向岸边的那些人望过去。

    他终于知道他在恐惧什么,他在恐惧他哥的尸体被外人看到怎么办,他完美无暇的哥哥,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么不体面的浮在河里,被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

    他突然发现,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竟然和他的父母拥有同样的思维,遇到事情,第一时间就是维护家里的体面,体面大过一切,甚至情感。

    这让于思野感到绝望,他摘掉泳镜,大口呼吸,他以为他不一样,但其实没什么不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真正的家人,他是他们养大的孩子,他觉得他对不起他哥,他闭上眼睛,沉到水里,隐藏一切。

    从那以后,每次游泳,透过带着水雾的模糊泳镜,他哥的尸体总是会出现在他眼前,还是那个可怕的样子,在不远处漂浮着,他曾经奋力地向哥哥游去,却怎么也够不着,他这才真真正正的确定,这不是灵异,而是幻觉,也有可能,是一种暗示。

    他说不好,但他却不恐惧这种独处。

    在寂静无人的时候,他甚至乐于与这种幻觉独处,他们不远不近,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好像于思佳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兄弟的相处模式,同在一个房间,却各自有事做,每当他划出的水纹荡漾开时,都像是在给哥哥发送的一次信号,或是一个拥抱,他甚至都不需要亲口叫他哥哥,不需要诉说他对他的想念,不需要细数他近一年的挣扎,他只需要不停的游下去,和他哥感受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孤独,他就会获得一种怪异的宁静与安心。

    直到有人路过他们,于思野会马上停下来,摘掉泳镜,隐藏幻觉。

    他会下意识的恐惧他哥被其他人看到,然后被编排被腹诽,变成在整个顺阳市上空横飞的流言。他知道他们看不见他哥,但他就是会恐惧,恐惧牢牢地捆绑住他的灵魂,他完全被支配着。他从此开始躲避人群,他总是挑选那些偏僻的河段或不合时宜的时间,于是再没人见过他冬泳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