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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锅 正文 第55章 娜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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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娜娜几乎每天都想弄死吕向东,但这个想,是幻想,就像小孩儿信口喊“我想变成奥特曼”一样。

    小孩儿喊“我想变成奥特曼”,也喊“我想吃辣条”,这两个“想”字天差地别。

    尚娜娜想杀死吕向东,是第一个想。林白露问尚娜娜想不想吕向东死,是第二个想。

    林白露把刚刚拿出来的五粮液放回橱柜,轻轻合上柜门,蹲着说,“你师父死了,你就自由了。”

    “我知道。”尚娜娜低着头小声说。

    尚娜娜认真想过这件事,但从未具体想过这件事。

    她只模糊地认为,离开吕向东的那天,就是她人生真正的开始,至于如何离开吕向东,离开后又如何开始新人生,她心里一片混沌。

    “你说的对,不给他喝好酒。”林白露回头望向林文斌的牌位,屋里没开灯,窗外渗进来深蓝色的幽光。

    有尚娜娜陪着,林白露竟真的一点都不怕了,她起身坐到餐椅上,对尚娜娜说,“以前老听大人说,谁谁谁喝酒喝死了,吕向东那么爱喝酒,咱们就让他喝够。”

    尚娜娜仍蹲在橱柜旁,说,“天天看他喝酒,也没见身子出啥毛病。”

    “他一天喝多少?”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瓶酒,能喝三四天吧。”

    “文化馆那个喝死的老头,我以前听人家说,他一天喝一斤半。”

    “吕向东抠得很,他也想多喝,不舍得花钱,还老想喝点儿贵的。”尚娜娜盯着橱柜,说,“你家这些好酒要是白给他喝,估计一天也得喝一瓶。”

    尚娜娜站起来瞅了眼钟表,说,“我得走了。”

    她进卫生间换上演出服,披上军大衣,把林白露借她穿的衣服叠整齐放在洗衣机上,期盼今晚能继续穿上它们。

    林白露把尚娜娜送出门,临别时说,“晚上我去找你。”

    天亮以后,林白露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穿老城墙,出大南门一公里,又往东骑了两公里,在古烽火台遗址公园外找到了那家名叫“五粮酒坊”的小酒坊,文化馆看门老头生前是这里老主顾。

    林白露花二十块钱买了二十斤最便宜的散酒,灌满两个白色塑料壶,一壶十斤。老板说,“五十二度纯粮食酿造,跟五粮液一个配方,好喝不上头。”

    林白露往车篮子里装一壶,后座上卡一壶,带着两壶好喝不上头的甲醇饮料回了家。

    林白露记得家里有小人参,她从厨房翻出两根备用,取出两瓶林文斌私藏的五粮液,拧开瓶盖吨吨吨倒进下水道。按照林文斌从前的配方,往两个五粮液空瓶里分别塞入一小根人参x,再添一小把枸杞,用漏斗怼着瓶口往里面注满五粮酒坊买的好喝不上头的散酒,最后拧紧瓶盖,往桌子上一摆,小人参泡着,小枸杞飘着,像模像样。

    林白露在家闲了一天,看看电视、看看杂志,寒假作业碰都不碰。天将黑不黑的时候,林白露用纸袋子装好两瓶滋补药酒,蹬上自行车,像踩着风火轮似的赶赴杂技团。

    尚娜娜知道林白露晚上要来,演出回来后故意给她留了门。林白露骑到杂技团门口,看大铁门虚掩着,院儿里有灯光,她轻轻推开铁门,滑着自行车进了大院。

    尚娜娜正蹲在院墙边的水管旁择韭菜,望见林白露来了,急忙洗洗手,在身上抹干,跑过去,看林白露手里提着纸袋子,问,“这啥?”

    “酒。”林白露小声说道,她取出一瓶在尚娜娜眼前晃晃,凑到尚娜娜耳边说,“假酒。”

    “不会真死人吧?”

    尚娜娜吓得不敢看那瓶酒,她偷偷往厨房方向瞟,听见吕向东在厨房里拍蒜。

    “哪有那么快,这才两瓶,我买了二十斤呢。”林白露把酒瓶放回纸袋,看着亮灯的厨房说,“你带我过去。”

    尚娜娜不动,反而蹲了下去,林白露也蹲下,说,“你怕什么呀?又不是毒药。”

    “要不算了。”尚娜娜把头深深缩在军大衣里。

    “他都把你卖给林文斌了。”林白露盯着尚娜娜说,“他就应该跟林文斌一块儿死。”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不想蹲监狱。”

    “他要真把自己喝死那是活该,没人逼他喝,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林白露把装酒的纸袋往地上一放,说,“反正我没往里下药,我还给他泡人参了呢。”

    “万一他喝出来是假酒怎么办?”

    “你不是说他喝不出好坏吗?”

    “万一呢。”

    “我专门泡了人参枸杞,就是怕他喝出来。”林白露说,“管他呢,他要是喝出来,明天我再给他拿瓶真的。”

    尚娜娜慢慢擡头,看着林白露,问,“前几天你让我帮你杀左小月,是认真的吗?”

    林白露没回答,想起了那天左小月抽她耳光的样子,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时是认真的。”她歪歪脑袋,又说,“我也不知道,只要看不见她,她死不死跟我没关系。”

    “你想好转学去哪个学校了吗?”尚娜娜问。

    “光我想没用,得我妈同意。”

    “要是以后你住得远了,还来找我玩儿吗?”

    “只要你跟我玩儿,我就跟你玩儿。”

    尚娜娜忽然站起来,林白露也起身。

    尚娜娜抓住林白露的手,拉她走向厨房,林白露手上戴着手套,她不知道尚娜娜的手掌冰凉,只感觉到尚娜娜握得很紧。

    尚娜娜推开厨房门,吕向东正用菜刀铲着青萝卜块往锅里下,他回头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止尚娜娜一人,身边还跟着林白露。

    “咋又来了?”吕向东提着菜刀问。

    林白露从尚娜娜身旁挤进门里,举着手里的纸袋子说,“叔叔,谢谢你昨天让娜娜带我玩儿,我给你带了两瓶酒。”

    吕向东昨天喝了林白露送的酒,吃了林白露买的菜,对小姑娘印象不错,他接过纸袋子,掏出里面的酒一瞧,差点笑出声,他两年也喝不上一回五粮液,再仔细往瓶子里一看,还泡着人参枸杞。

    “这是我爸泡的酒,放家里也没人喝。”

    听见林白露这么说,吕向东不由得感慨,心说林文斌藏那么多好酒,最后竟落到自己手上。他又想起那瓶被尚娜娜踢碎的剑南春,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好,好。”吕向东乐得合不拢嘴,说,“一会儿留这儿吃饭吧,你们俩多玩一会儿,娜,带你朋友上去玩儿,一会儿下来吃饭。”

    “叔叔,我想让娜娜去我家玩。”林白露背着手,乖巧地说,“能让她在我家住一夜吗?明天早上回来。”

    吕向东越过林白露瞅了眼门口的尚娜娜,尚娜娜倚在门框上低头抠指甲。

    “唔……”吕向东脸一沉,说,“白天咋玩儿都行,不能在外头过夜。”

    “叔叔,求求你了,明天早上我让娜娜再给你带一瓶好酒回来,我家里的酒还多着呢。”

    吕向东心说,还有这好事,尚娜娜这妮儿本事不小,会挑朋友,以后不愁没酒喝了。

    他假意考虑了一番,皱着眉头说,“行吧,明天早点儿回来,别耽误出工。”

    林白露开心道,“谢谢叔叔,那你好好喝,喝完我再给你拿。”

    林白露说完,转身拉着尚娜娜跑了。

    吕向东迫不及待拧开瓶盖,凑鼻子上一闻,浓香型,味儿正,心说林文斌自己喝的酒,绝对次不了。

    当晚吕向东熬了一锅青萝卜五花肉,又炒一盘韭菜鸡蛋,一个人坐在厨房煤火旁边,暖暖和和地听着收音机里单田芳讲《童林传》,自己干完一整瓶人参酒,飘飘欲仙。从厨房出来,遭冷风一吹,有点儿头疼,回二楼卧室倒头就睡了。

    一连六天,林白露每日往杂技团送一瓶酒,尚娜娜得以在林白露家住了六夜,算上第一天,尚娜娜和林白露共同度过了七个夜晚。后面这六天,两人睡一张床,林白露给尚娜娜讲讲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尚娜娜给林白露说说学杂技的日子多辛苦,每次都是林白露先睡着,尚娜娜看她不出声了,自己才掖好被子睡觉。

    江秋颖从洛城回来那天,身上一股庙里的香火味,衣服里里外外都被香火气浸透了。她到家第一件事,先给林文斌牌位前的香炉里续上线香。江秋颖的鼻子原先很灵,可她硬是没闻见家里有股白酒味。

    当天早些时候,尚娜娜离开林白露家,手上提着四瓶白酒。临走时尚娜娜问林白露,“为什么不能让你妈知道咱俩玩?”

    林白露说,“我妈不让我跟学习不好的交朋友。”

    尚娜娜眼睛低垂,沉沉地说,“我要是能上学,肯定好好学习。”

    “以后等我妈不在家你再来玩。”林白露又说,“也别往我家打电话,万一我妈接了就坏了。”

    尚娜娜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她提着四瓶酒从林白露家出来,默默下楼,拐到二楼时忽然听见林白露从屋里跑出来,趴在楼梯栏杆上喊,“娜娜,我就你这一个朋友了,我不想让我妈知道。”

    尚娜娜站在二楼楼梯上仰头说,“你放心吧,就咱俩知道。”

    “嗯,就咱俩知道。”

    尚娜娜从文化局家属院走出来,这七天像场梦。她决定不想以后的事,就算以后又得重复从前的日子,至少这七天的回忆是谁都夺不走的。

    吕向东手里果然留不住酒,白送的酒喝着不心疼。没活儿的时候,他从中午开始喝,中午半瓶,晚上半瓶,第二天酒醒以后,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他没想过是酒的问题。早晨为了缓解头疼,他起床先呷一杯白酒,称之为“还魂酒”,一杯下肚,立竿见影,头也不疼了,浑身轻飘舒畅,跟吃了仙丹一样。

    林白露买的那两壶散酒已经空了一壶,另外十斤被她藏在家属院里的小仓库,她隔一天去一趟杂技团,带上两瓶酒。林白露眼看着吕向东一日比一日晕乎,没有清醒的时候,走路像在舞厅里跳慢三步,眯着眼睛,夹着香烟,真成了糊涂仙。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出锅炸肉,蒸扣碗。吕向东连着半个月喝得五迷三道,连过年吃的饺子馅儿都没买。

    尚娜娜原本还盼着春节吃大鱼大肉,她看吕向东成天喝成那副德行,也没了盼头。

    吕向东喝多后有两种状态。第一,倒头就睡。第二,耍酒疯。

    尚娜娜喜欢第一种。若遇上吕向东耍酒疯,尚娜娜从不跟他犟,基本以躲为主,跑出杂技团能躲多久躲多久。

    吕向东一发酒疯就要揍人,尚娜娜跑了没人可揍,手痒难耐,无论如何得找个活物发泄。让他对着一棵树,一块石头抽鞭子,不行。他得得到反馈。

    腊月二十八这天晚上,吕向东坐在厨房喝了一斤,没喝到位,又开了一瓶,可下酒菜吃完了。

    他喊尚娜娜出去给他买几根卤鸡爪,喊半天没动静,尚娜娜偷偷溜出去看人家放烟花,没跟吕向东打招呼。

    吕向东当场恼得摔板凳,提起烧火棍满院子找人,恨不得一棍夯死尚娜娜。他越找不着人发泄,心肝里憋的火越旺,抓耳挠腮要揍人。

    狗熊最近有个习惯,爱蹭笼子,也不知道是身上痒痒还是焦虑不安,总拿身子往铁笼上磨,笼门叮咣叮咣地响。

    吕向东正在院子里仰头骂尚娜娜,听见仓库里叮叮咣咣,狗熊又在蹭铁笼,吕向东大骂道,“妈了逼,你也不老实是不是?”

    说着把烧火棍砸向仓库门,一边脱外套一边晕晕乎乎冲进仓库里。他拽了下灯绳,仓库里亮x起来。狗熊瘦骨嶙峋,绕笼子转圈,稀稀拉拉的黑毛贴着铁栏杆蹭。

    “你个孬孙,我让你转,妈了个逼。”

    吕向东火冒三丈,抓起皮鞭,拧开笼门锁头,一把拽开铁门,劈头往狗熊身上抽鞭子。

    狗熊嚎着往角落钻,头埋在身子里,屁股冲外。

    吕向东用鞭子抽得不过瘾,上脚踹,铁笼子摇摇晃晃,咣当咣当响。吕向东一脚没踢中,自己趔趄着差点一头栽倒,他攥住铁栏杆蹲下喘粗气,见狗熊扭头过来,冲他呲牙。

    吕向东最见不得畜生对他呲牙,扬鞭子就往狗熊头上抽,狗熊突然跟不要命似的,迎着鞭子扑上去,张开大嘴咬住吕向东脖子,再不松口,任凭吕向东踢打。

    一分钟不到,吕向东没了动静。

    狗熊松开口,在笼子里坐了一会儿,慢慢爬出铁笼,爬到漆黑的院子里,鼻子贴在地上寻寻觅觅着,缓慢地走向杂技团后院。

    后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远方升空的烟花偶尔投来一簇簇亮光,照亮后院的草丛,照亮干枯的人工河和小石桥。

    狗熊缓缓钻进枯草,它曾于一个晴朗的上午来过这里,躺在草丛里撒欢,吃鱼。

    漆黑的远空又闪了几次烟花,狗熊往干草上一坐,愣了一会儿,仿佛回忆起那个晴朗的上午。它拖着干瘦的身子爬到墙根,寻了个草密的地方,原地盘出个草窝,团成一团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