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空屋
楼道的灯灭了。
黑暗又漫了上来。
看同学大概都睡熟了,李峰爬下床,轻轻地打开了宿舍的门。
今晚分头行动时,负责跟踪琪琪的蒋晓美不知道自己会去多久,便和李峰约好,等宿舍熄灯后,在划分男女区的铁门那里,也就是她昨天扮鬼藏身的3楼拐角处碰头。
李峰守在约定地点的刷卡饮水机背后,回想着过去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切都像被他的梦驱使着——自从妹妹溺水,他就一直做的那个梦。那个妹妹永远湿漉漉的梦,那个如母亲所愿真的配了阴婚的梦,那个红色的花轿和血水掺杂着黄色的风雨和泥沙的梦,驱使着他为妹妹做最后一件事。
终于,蒋晓美心事重重地出现了。
她的头发没来得及洗,上面残留的柿子粘液也早已变干,发丝变得一粗缕一粗缕的,整个人看着很是狼狈。更狼狈的是她的心情,那张平时桀骜不驯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沮丧。
“怎么办,我担心琪琪……会出事。”
“发生什么了?”
“她和白主任分开之后,就一路往东方路尽头走,离学校的方向越来越远,我就一路跟着,一直到最西,她拐到了齐蜀路,我又跟着她走到尽头,结果就……就跟丢了。那附近正好是夜市,到处都是小商贩,也没有什么小区,我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人,就回来了。结果一直到熄灯,她都没有回来。我给她打电话,没人接……”
“她之前有过夜不归宿吗?”
“有……有跑出去上网,但次数很少。”
“那会不会,今天也是去上网了?”
“我不知道,可是她刚刚的样子就像是听白主任的话,去了他指定的什么地方等他……”
“这样,以防她真的是去上网,我们先别惊动学校,你先回宿舍,说不定明天上课之前她就回来了。我……我溜出去找一趟严老师。”
白天严冬替他们出头的事,让李峰和蒋晓美对她多了一丝信任,同时严冬和白海平的关系也让李峰觉得,她或许可以做些什么。
蒋晓美不置可否,呆呆地看着李峰从楼道的窗台处,顺着窗沿和排水管一层层爬了下去——像平日里晚上溜出去上网的那些男生一样。
李峰知道,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和储藏室一样,都在西边,昨天严老师就是在回宿舍的路上撞见了恶作剧,这才“救”了他和蒋晓美。
所谓的教职工宿舍其实就是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和校区仅隔了一道大门。好在那道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那几间房子掩于一排浓密的柳树之中,像是悉心隐藏的秘密,独立于世。夜晚的风里,那些柳条像是一个巨大的拂尘,轻轻扫动着屋顶,时不时发出沙沙声。远远看去,禅意之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像是有天外巨物在黑暗中窥视着一切。
大概其他老师都成家了,没人住这,整排房子只有严老师一个人在住。
她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像是刚刚进门。
李峰鼓起勇气,敲响了严冬的门。
严冬拉开窗帘瞧了一眼,借着外面的路灯看清是谁后,赶忙开门。
“李峰?你怎么会在这?出什么事了?”
李峰把蒋晓美的话复述了一遍,只是他不想把更多人拉进来,把目击者说成了自己——是自己放学后看到琪琪和白主任在东方路交谈,接着琪琪就消失在了齐蜀路那边的夜市,至今没有回宿舍,打电话也联系不上。
他在描述时特意强调了,琪琪就是今晚吃饭时被白主任提到的那个,和李谷一起接受过严爱人采访的女生,又作为目击证人指明了琪琪消失前最后见的人是白主任。
严冬听完李峰的描述,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早上,她在储藏室门外听到了李峰和蒋晓美的谈话,接着看到他在姑姑家楼下鬼鬼祟祟,晚餐时又说破妹妹的事对姑父多加试探,严冬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表妹嘴里那句“中考成绩全市第五”,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李峰舍弃重点高中跑来民办体校,就是为了寻找妹妹李谷死亡的真相。只是现在,他把目光锁定在了姑父白海平身上。
“你先回宿舍吧,我出去找找。”
说完,严冬往无袖白色连衣裙上披了件针织开衫,关上门匆匆离开了。
李峰看着严冬离去的背影,有些自责。
忽然,周围溢起一股臭味,是……夹杂着尿骚的腐烂气味。
他转过身,审视着那一排房间,心底响起不安的节拍。
脚下是长了青苔的砖路,年久失修,李峰踩在那些裂纹上,顺着严老师居住的最左侧房间,慢慢寻着气味向右挪步。
第二间,空房间。
第三间,空房间。
第四间,也是最后一间,里面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
他凑近窗户,那股气味强烈了起来。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朝窗户里照去。
不知是门缝里吹进了风还是怎么,窗帘卷起了一角。
李峰看见里面的东西,吓得手机飞了出去,整个人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被那缕巨大的“拂尘”俯视着,一阵压迫感袭来,他出了一身冷汗。
里面,是一笼又一笼奄奄一息的兔子。
狮子兔、长毛兔、草兔……各式各样他看不大清楚,但是无一例外,它们的身体都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仿佛能数出每一根肋骨。
它们的眼睛暗淡无光,像是将熄的灯。
它们的毛发没有一丝光泽,脏乱、纠结,毫无往日人们对兔子柔软洁净的印象,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毛绒玩具,沾满了灰尘和污垢。
它们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是受刑的苦囚,动作迟缓而艰难。不,像炼狱中的罪魂,在经受魔鬼的惩罚。
而有着天使面庞的老师,就是掌管这间地狱的魔鬼。
那些兔子横七竖八地躺在笼子里,有些可能已经死掉了。
他瞬间明白了蒋晓美说的,学校后面巷子里捡来的死兔子,出自何处。
可是,严老师为什么要虐待兔子呢……
她和妹妹的死有没有关系?和琪琪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她和白主任是一伙的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兔子到底代表什么?
李峰只觉手脚发软,试了两次才从地上艰难地爬起。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课前,严冬把李峰叫到外面的半露天走廊。
“跟你说下琪琪的事,她昨晚没事,只是回家了。但她最近确实不太舒服,跟我请了假,想休养一段时间。她让我向你转达谢意,老师也对你没有莽撞处理、能先找老师提出表扬。昨晚听了你妹妹的事,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节哀’,你爸妈就剩下你了,你要是做傻事,他们怎么办?以后遇到困难,随时找老师,有事情一起想办法解决。”
李峰疑惑地望着严老师,他觉得她温柔也坚强,感性又理性,充满爱心和责任感,可是她刚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不敢想象琪琪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好了,你回教室去吧,该上课了。”
是严老师的课。
她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一如既往地走上讲台,体面优雅。
“同学们,这节是名著阅读课,我们来赏析《红楼梦》的「葬花吟」,大家看投影就可以。”
蒋晓美扭过头冲他小声说着:“什么情况?”
李峰无暇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严老师,她看着投影上的文字认真地念了起来。
“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
……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
我们都知道‘黛玉葬花’,世人常常用这个桥段举证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悲观极端,但其实我们仔细体会「葬花吟」的句子,会发现林黛玉其实是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
她知道花瓣随风飘散,生命无常,美好易逝;但她也知道,可能她理想的归宿并不存在。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就表达了她对理想与现实之间差距的无奈。
后面这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是对生命、死亡和美的深刻反思——用一捧干净的土来埋葬那些曾经风华绝代的生命,让它们在宁静中安息。这句话已经体现了林黛玉的清醒。
最重要的一句来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宁愿保持纯洁而死,也不愿意在世俗的泥泞中茍且偷生。她不是不知世故,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所以林黛玉有着怎样的一面呢,我不是拒绝接受世间的不堪,我心知肚明,但选择不看,不污了花瓣,体体面面地走。
就像有些秘密,逝者是希望带进坟墓的,他们并不希望被世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生平,哪怕是歌功颂德。更何况,人言可畏,语言大多变形。
那就尊重他们,既然‘质本洁来’,那就‘还洁而去’。”
说完这句话,严冬的眼神对上李峰。
教室的门突然被风猛地吹开,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一动未动,依然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对严老师的态度,似乎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