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长日将尽
2016年,兰州,深冬的一个早上。
天空阴云密布,空气里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分不清是雾还是霾。
余天然把脸埋在厚厚的毛线围巾里,一步步穿过高二年级的走廊。
每经过一个教室的窗口,乱哄哄的早读声便会戛然而止。
一道道目光争相望过来,牢牢粘在她身上。
直到她的身影走过窗前,消失在一个个疯狂探究的视野里。
经过五班窗前时,余天然轻轻瞥了眼靠窗的一张课桌。
有个女孩始终捂着耳朵,专注背着英语单词,“hopeful,有希望的,hopeful,hopeful。”
就算是她经过,也不往外看一眼,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余天然一路走得近乎窒息,每次路过这扇窗时,才能感觉到一丝稀薄的氧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氧,继续挪动步子,直到停在高二七班教室的门前。
她挣扎着再寻一口氧气,然后慢慢推开教室的门,迈进教室的一刹那,四周忽然一片寂静。
余天然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只剩下两只眼睛,低头快步走向位于倒数第二排的座位。
班里静得出奇,一束束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刺在她身上。
余天然加快脚步,短短几步路,像公开处刑前的游街示众,好似走不到尽头。
她终于走到自己的课桌旁,摘下肩头的书包挂在椅背上,默默坐了下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无限低。
可同桌还是朝一旁挪了挪,尽可能地离她远些,微胖的身子几乎嵌进墙里。
他动作并不夸张,甚至有些遮遮掩掩,可却是下意识的。
仿佛余天然是什么脏东西,沾到了,全身就会烂掉。
椅子腿在水泥地面上剐出刺耳的声响。
余天然觉得四周的目光更加密密匝匝,像黑压压的蚂蚁爬到自己身上。
刺痒,恶心,甩也甩不掉。
她垂着眼睛,翻开英语课本,无声地读了起来,自始至终不抬头看一眼周围的人。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
小时候,在巷子里遇到野狗时,她就是这么做的。
不和它对视,不和它有瓜葛,就那么冷清清地走过去。
当自己,当野狗都不存在。
她每次都能靠这个办法,躲过野狗的侧目,全身而退。
现在,她觉得满教室都是野狗,都在耸着鼻子,极力地嗅着。
他们或许是想捕捉到她身上恐惧的味道,绝望的味道,异类的味道。
她屏住呼吸,努力当自己不存在,当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她安静,四周也安静,微妙的平衡,只有头发丝那么细。
或许只是一个呼吸的差池,她就会被扑倒在地。
下一秒,环伺的野狗们会疯狂地扑上来撕咬啃噬,把她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余天然喉管悬在那根细如发丝的冰韧上,面不改色地茍活着。
不久以后,四周那些好奇的、探究的、惊恐的,各色各异的目光渐渐收了回去。
上午的课间操,余天然没有去参加,班主任默认了她旷操的行为,一连好几天没管她。
余天然头埋在书本间,等待走廊里乌压压的人群过去,窗外嗡嗡的说话声如潮水般褪去。
十个班的学生都去操场了,余天然这才敢抬起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
教室面朝走廊的窗户大敞着,窗台上放着盆绿萝,叶子昂然的绿意,冲散了所有的死寂。
那绿萝还是高一时候,她从家里抱来班上的。
同学有的抱了多肉来,有的抱了虎皮兰。
养了半年多,只有她的绿萝活得最茂实。
余天然脑海里依稀记得,她和同学用洒水壶给窗台上那一排盆栽浇水的画面。
他们有说有笑,比着谁抱来的植物长得最好。
阳光夺目,天空湛蓝,风里带着夏日的气息。
那时稀松平常的快乐,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上辈子的事。
现在班上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包括从前最好的朋友。
她像瘟神一样,走到哪,周围的人都避之不及。
可做错事的,明明不是她。
余天然确认走廊里再没有一点声响,这才起身慢慢走出教室。
每天都是这样,趁同学们上操时,她才溜出教室去上卫生间。
等上操的队伍闹闹哄哄地回来时,她已经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从没有离开过。
她像个老鼠,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见天光。
从卫生间出来时,她下意识扫了眼一旁的楼梯口。
这个楼梯口离操场最近,下操的同学会从这里涌进走廊,回到自己的教室。
此刻,楼梯口空无一人。
余天然轻轻松了口气,快步朝向另一头,自己的班级走去。
经过走廊正中间的大楼梯时,一道黑影忽然闪了出来,挡住了余天然的去路。
她忙刹住脚步,险些撞在那人身上。
等她看清楚挡在面前的人是谁,她的心瞬间绞成了一团。
早上没吃几口东西的胃被牵着一阵拧绞,嘴里涌上一股酸苦味。
她脸色煞白,紧张得想吐。
这人叫宋涛,宋雯雯的哥哥,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在学校堵她了。
第一次是在操场上,第二次是在学校门口。
余天然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想要绕开他,被他闪身一步堵住了去路。
“你想干什么?”她声音紧张得发颤。
宋涛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余天然。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后,余天然忽然朝宋涛身子另一侧冲了过去。
二年七班的教室就在几步之遥,她只要冲过去,钻进教室就安全了。
她抱着这样的信念,横冲直撞的往外跑。
宋涛忽然伸手,一把扯住了余天然的梳在脑后的马尾辫,像逮一只仓惶逃窜的耗子。
余天然头皮一紧,旋即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她抓住自己的发根,拼命挣扎着,想从宋涛手里挣脱出来。
可宋涛却死死扯着她的头发不松手。
“放开我。”
“你要干什么?”
余天然低低叫着,语气里一点脾气也没有,尽是卑微的恳求。
可宋涛却仍是不肯松手。
操场上,远远飘来课间操最后一段音乐,马上就要下操了。
想到这里,余天然的瞳孔恐惧得缩成了一个黑点,挣扎的动作更加疯狂。
“放开我,求求你了。”
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被吐口水,被踩在地上用烟头烫,被按进烂泥坑里。
她再也不想忍受这样的屈辱。
“不关我的事啊,求求你放开我。”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落。
宋涛红着眼睛,咬着牙,那表情像是要把余天然生吞活剥了。
“你哥是杀人犯,知道吗?你哥是杀人犯。”
余天然猛然抬起头来,疯狂地回瞪着宋涛。
“对,他是杀人犯,他该死,你找他啊,你去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她朝他大声嘶喊,声音尖利。
“你有本事去杀了他,有本事去把他剁了,一次次欺负我算什么能耐?”
课间操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远处传来隐隐的说笑声,朝这边滚滚而来。
余天然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要不你杀了我,我给你妹偿命行吗?咱们一命抵一命行吗?”
她焦急地朝宋涛嘶吼着,时间所剩不多,他要么放了她,要么杀了她。
宋涛冷笑,“你哥是变态杀人魔,你也是变态,你们一家都是变态。”
“你们有什么脸活着,你们怎么不去死?”
余天然听到教学楼下传来说笑声,杂沓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刺穿她近乎崩溃的神经。
她开始踢咬,抓挠,拼了命地想要挣脱。
走廊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间操回来的同学,一个,两个,三个。
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最后变成黑压压的一片,围成里三层外三层。
那么多的人,却鸦雀无声,安静的可怕。
余天然在四周密不透风的目光里,闭上了眼睛。
拥挤的走廊,死寂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宋涛一只手扯着余天然的头发,一只手左右开弓,一下下扇在她惨白的脸颊上。
那声音,响彻高二整个年级的走廊。
红色的掌印旋即绽放开来,像诡异的胭脂,将她的脸颊晕染出红艳艳的两团。
余天然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她不再流泪,也不再挣扎,她已经死了。
从她狼狈的样子映入四周那一双双麻木的瞳孔里时,她的人生就已经死了。
以后无论她活成什么样子,她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永远都是杀人犯的妹妹。
永远是那个身上沾了脏东西的,脸被人打肿了也活该的,变态杀人犯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