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长日将尽
下午,余天然逃课了,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下午,最后晃到别的小区。
她家在安宁区,这个小区在西固区,离家远,她觉得安全。
小区里有健身器材,还有一个陈旧的儿童游乐园。
游乐园里有个小沙坑,还有一架半旧的秋千。
余天然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们景泰县的家里也有这样一架秋千。
爸爸刚给她在院子里装秋千的时候,她兴奋得都要上天了,每天都求哥哥推她荡秋千。
那时候爸妈忙着店里的生意,白天很少在家。
寒暑假里,比她大两岁的哥哥,承担起了看管她的任务。
他们是最寻常不过的兄妹,时而好,时而掐,抢零食,抢秋千,抢电视。
哥哥和那个年纪大多数的男孩一样,俏皮捣蛋,又偶尔懂事。
把她惹哭,也会给她买雪糕,自己欺负她,却不许别人欺负。
余天然上初中那年,爸妈在兰州买了房子,迁了户口,开了一家生意很好的饭店。
余天然和哥哥转来了兰州市里读书。
他们一天天长大,渐渐有了各自的世界。
哥哥脸上有了几颗青春痘,个子窜了老高,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他和所有18岁的青春男孩一样,喜欢玩网游,不喜欢听爸妈唠叨。
时光悠长似水,回忆起来只有琐琐碎碎的烦恼和快乐。
余天然怎么也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杀人魔?
她努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无论怎么回忆,哥哥依然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哥哥。
冷风刮过,头顶的梧桐树飘下一片萧索的黄叶。
余天然吸了吸冻僵的鼻子,忽然很想荡一下秋千,可秋千正被一个学龄前的小女孩占着。
小女孩很任性,大冷天不肯回家,非要爷爷陪她荡秋千。
爷爷拗不过,只好陪她玩。
秋千高高荡起,小女孩咯咯笑着,小脸被风吹得通红。
余天然默默看了一会儿爷孙俩,然后走到沙坑里,蹲下来,低头玩起了沙子。
一阵冷风刮过,两串温热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落下来。
落到冰凉的沙子里,瞬间没了温度。
忽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摸了摸余天然泪湿的脸颊。
余天然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一张明媚的面孔。
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从秋千上下来了,正蹲在她对面,一双清透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姐姐,你别哭了。”
小女孩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摸索着。
“你不哭,我给你吃糖。”小女孩抓出一颗巧克力太妃糖。
余天然怔怔看着小女孩掌心里的糖果,好半晌,伸手接了过去。
她朝小姑娘轻轻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生硬的微笑。
小姑娘走后,余天然坐到了秋千上,脚点着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荡悠着。
她不想回家,一直磨蹭到天黑。
一弯残月挂上枯叶萧索的枝头,四周林立的高楼亮起一扇扇窗户。
她看哪扇窗户,透出来的都是温暖的光,看哪扇窗户,都觉得羡慕。
夜里将近十点,余天然才回到自己家所在的小区。
刚走到单元楼下,正撞上对门那个怨念冲天的邻居,他要下楼扔垃圾。
余天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邻居看到她,脸色顿时变黑,他举起手里的垃圾袋,兜头朝余天然砸了过来。
塑料袋里的剩饭剩菜,果皮烂纸劈头盖脸洒落出来,把余天然从头浇到脚。
黏腻的汤汤水水顺着她的头发流淌进衣领,恶心的味道从鼻腔一直钻进她胃里。
余天然脑子空空的,只知道仓皇往家里跑。
她其实不怪他,哥哥被抓以后,最无辜的就是这栋楼里的邻居。
一个高中生接连把三个小女孩骗到家里,奸杀后分尸,分尸地点就在自己家的浴室。
案情曝光后,整栋楼,甚至整个小区的房子别想卖出去了。
不但如此,每天来这里看热闹的人,蹭热度的人,伸张正义的人,发泄愤怒的人就没断过。
余天然家门口的墙上如今已经辨不清颜色。
有涂的红漆,扔的鸡蛋,写的咒骂,甚至还有屎尿。
住在对门的邻居每天苦不堪言,想搬家,房子却卖不出去。
余天然爸妈也动过搬家的念头,可店里的生意黄了,全家没了经济来源,出去租房子住开销太大了。
再说,也没人肯租房子给他们住。
他们只好蜷缩在这套碎过尸的房子里,听着门外的诅咒和谩骂,一天一天地熬日子。
余天然顶着一身馊饭汤水,顺着灯光幽暗的楼梯间跑上三楼。
刚拐过最后一个楼梯的转角,忽然看到家门外的墙面投下一束暗长的身影。
她连忙停下脚步,可站在家门口的人似乎也听到了楼梯拐角处的动静。
那人忙探出半个身来,露出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面孔。
余天然看到这张面孔,全身炸起的寒毛悄然收了回来。
虽然这个人,她也很讨厌,可他不是来闹事的。
他是一名记者,名叫龚亮。
看到余天然,他眼睛亮了亮,笑着对她说,“放学了?”
余天然站着没动,冷声问他,“你又来做什么?”
龚亮走下几步台阶,站到余天然面前。
等他看清余天然狼狈的样子,忙问道,“怎么回事?邻居又为难你?”
“关你什么事。”余天然绕过他,径直朝楼上走。
龚亮忙追了上来,挡在她家门口。
余天然抬眼看着他,冷冷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龚亮忙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余天然。
余天然没有接,只说,“让开。”
龚亮恳求她,“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你爸妈,接受采访,拜托了。”
他看着余天然,言辞恳切,“你不想知道你哥为什么会这么做吗?”
余天然面无表情地推开龚亮,径直进了家。
第二天,余天然下了晚自习,在学校门口再次看到龚亮。
她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
第三天,龚亮等在了她家楼下,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珍珠奶茶。
余天然没接,也没跟他说话,依旧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
第四天,第五天,龚亮每天都来找余天然。
或是早上,或是晚上,或是出现在学校门口,或是出现在小区里。
他好像不会气馁,不管余天然怎么把他当空气,他都锲而不舍地在她面前刷着存在感。
他有时候带奶茶来,有时候带热腾腾的烤红薯……
有一次看到余天然骑自行车回来,手冻得发紫,次日便塞给她一副毛茸茸的手套。
余天然把那副手套还给了龚亮。
可一不小心,却记住了手套毛茸茸的质感,蹭在掌心,有种让人抵抗不了的温暖。
这天晚自习放学,余天然推着自行车,随着人流走出学校大门。
她看到路灯那道熟悉的身影,虽然只见过三次,可这身影,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余天然看到宋涛手里夹着烟,大步朝她走来。
在看到宋涛指间那一点忽明忽灭的猩红,余天然身上的痛感神经陡然间痉挛起来,后脖颈上条件反射地感觉到一阵灼烧的刺痛。
有一次,余天然要逃跑时,宋涛一把抓住她的马尾辫,下一秒,烟头就刺向了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脸,烟头却被狠狠的按在了脖子上。
此时此刻,她又听到了皮肉在烟头下炸裂绽开的声音,一股锋利尖锐的疼痛直扎进灵魂深处,印出一道狰狞的疤痕。
余天然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快逃,骑上车子就好了。
可宋涛却几步抢上来,一把拽住了余天然的车后座。
余天然扔掉车子,拔腿就跑,宋涛追上来,一脚踹在她背上。
余天然猛然扑倒在地,手掌在地上擦出一片细细密密的血点。
她却来不及疼,想要爬起来,继续跑,宋涛却抬脚狠狠踩在她腿窝上。
余天然疼得叫出声来,她惶恐地看了眼宋涛手里的烟头,下意识地抱住头,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她听到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干什么?”
随后,有人推了宋涛一把,踩在她腿窝上的那只脚松开了。
她猛然抬头,看到了龚亮。
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像披了一身金甲,正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余天然自己爬起来,拍了拍手掌上的砂砾,转身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她看到宋涛朝自己扑过来,被龚亮挡下来。
她跳上车子,冲开围拢的人群,发疯地骑走了。
身后传来厮打的声音,拳拳到肉。
她没有回头,只是疯狂地蹬着车子,直到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
路灯透过她汹涌的眼泪,变得模糊而缥缈。
之后的几天,龚亮都没来找她。
直到一个星期后,龚亮才再次出现。
他站在学校门口的路灯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胳膊上打着夹板。
余天然推着车子,慢慢走到他面前。
她沉默看着他,目光幽暗,龚亮却朝她笑得灿烂。
他说,“那个叫宋涛的,被警察警告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余天然鼻子没来由的酸了起来,“你想要采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