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一路狂欢
7月20日,下午。
一行人离开拉卜楞寺后,在商业街吃了牛肉拉面,趁天黑前往桑科草原驶去。
其他三人懒得做决定,傅敏制定了旅行计划。
下午穿越桑科草原,晚上住叠部县,7月21日早上去爬扎尕那山。
一路向南,浓稠的夕阳浸染着延绵无际的地平线。
两辆车很快便驶进了桑科草原。
四周群山环绕,连绵起伏,草原平缓开阔,远近深浅不一的绿色,像幅缓缓展开的油画。
厉婕降下车窗,草原上的风汩汩刮进来,无拘无束。
行到草原深处,一条岔路在前面蜿蜒而出,通向远处山脚下一个灯火璀璨的小舞台。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夕阳没入群山后。
小舞台后面,是半山的风马旗,五彩斑斓的彩旗像敲碎的彩虹碎片,扬在大风里。
有一支乐队在舞台上表演,下面围了一圈观众。
远看大概只有不到百人的场子,场面有点冷清。
傅敏看见舞台不远处有辆五颜六色的皮卡上,正是上午和雍浩追尾的那辆车。
雍浩注意到了,他车速降下来,到岔路口时,忽然拐了下去,傅敏也跟着拐了下去。
他们把车跟皮卡并排停在一起,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舞台上不知名的歌手正在唱一首云南民歌,歌声宛转悠扬。
“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
“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
李兰宁记得小时候在电视上听到过这首云南民歌,歌的名字叫《小河淌水》。
雍浩走到皮卡车前,看到刘青和那个只会笑的小男孩并肩坐在车头。
那个短头发的小姑娘盘腿坐在车顶上。
雍浩清了清嗓子,主动开了口,“看表演啊。”
刘青闻声转过头来,看到雍浩,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主动跟雍浩说,“这是风马音乐节。”
坐在车顶的小姑娘兴奋地说,“听说压轴的是许巍。”
雍浩抬头朝小姑娘笑,“你喜欢许巍?”
小姑娘快乐地点点头,“叔叔,你们也是专门来看许巍的吗?”
雍浩本来想说许巍算老几啊,值得我们专门来看?
可被小姑娘那双满是期待的大眼睛盯着,雍浩忽然说不出扫兴的话来了。
他朝小姑娘点点头,笑着说,“是啊,来看许巍。”
小姑娘的眼睛瞬间盛满惊喜,连声说,“我们也是,我们也是。”
夜风徜徉,吹来台上婉转的歌声。
“一阵清风吹上吹上坡。”
“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歌手的声音婉转不绝,越唱越高,好像真的小河淌水,流向碧草连天的远方。
可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不是从舞台上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清亮的高音直直往九霄冲上去,又如银河倒灌,涌向人间。
“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啊”
“啊”
“啊”
那是单单依靠一个字,扬出来的和声,高亢的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出来。
现场百八十个观众,纷纷扭头朝身后看过去。
就连舞台上的歌手,也放下了话筒,踮起脚尖往人群后望过去。
厉婕的心被那道声音,顶到了云端。
傅敏像是看到了月光的声音,他呼吸一滞,顺着厉婕的侧脸看过去。
那样高亢亮丽的声音,不是来自唱功顶级的成熟歌手。而是一个小姑娘。
夜色漫下来,月亮小小的一点,悬在空中,没有泻下一点银辉。
那小姑娘,站在皮卡车上,唱着歌,像银色的精灵。
她的歌声踩着空灵的天梯,缥缈地向上缭绕。
越升越高,越升越远,仿佛没有尽头,没有极限。
雍浩和李兰宁呆呆看着车顶上的小姑娘,大脑一片空白,所有人都听呆了。
全宇宙的力量似乎都凝结在了她的身体里,随她的声音缓缓流出来,将一切生命和灵魂涤荡成齑粉。
直到舞台上的背景音乐结束,小姑娘的歌声也跟着结束了。
一阵寂静过后,周围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雍浩拍得最响,手都拍疼了。
小姑娘开开心心地坐回车顶,压根没察觉到四周热烈的掌声是给她的。
雍浩敲敲车顶,小姑娘闻声望过来。
雍浩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震撼,平生第一次词穷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是哪个声乐大师教你的?”
小姑娘一脸茫然,“声乐大师?”
雍浩的目光忽然落在小姑娘那身衣服上,洗的发白的牛仔裤,白的发黄的短袖衬衫。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有大师指点呢?
雍浩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扯开话题,问小姑娘叫什么。
小姑娘爽朗地说,“我叫宋嘉禾。”
一旁的刘青看了雍浩一眼,没说什么。
雍浩察觉到刘青的目光,想起上午那句不过脑子的留守儿童。
他有点尴尬,跟宋嘉禾聊了两句,转身走回自己车前,默默点了根烟。
夜色渐深,草原上的风越来越大。
李兰宁从车里拿了一个薄毯子,又翻出自己的一件厚外套,拿给皮卡车上的两个小孩。
坐在车头的小男孩披上外套,用手语向李兰宁比划了一下。
李兰宁看不懂,一旁的刘青开口解释,“刘喆说谢谢你。”
李兰宁笑着摸摸刘喆的头,有些好奇地问刘青,“他是你弟弟?”
刘青点点头。
李兰宁,“几岁了?”
刘青回答,“10岁了。”
宋嘉禾裹着李兰宁递来的毯子,活泼地插话进来,“我今年13岁。”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刘青,一脸小得意,“是他俩的小姨。”
刘青无语地看了宋嘉禾一眼,有点尴尬地解释,“她家辈分大。”
一旁的刘喆忽然笑了起来,刘青抬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
李兰宁有些茫然地看向刘喆,刘青解释,“我弟弟会看唇语。”
李兰宁恍然大悟,低头一字一句对刘喆说:“你、好、厉、害。”
刘喆脸一红,一头扎进刘青怀里。
台上的歌手唱起了腾格尔的《天堂》,苍劲的歌声在无边的原野上回荡。
夜风扬起远处的风马旗,带着无数祈祷和祝福,从草原掠过。
傅敏看着黑暗中翻飞的风马旗,思绪在苍凉的歌声里飘远了。
他又看到了那个冰冷的太平间,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满是坑洼,反照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
他哥傅政安静地躺在一块白布下面,一动不动。
他手抖着,掀开蒙在哥哥身上的白布,看到他沉睡的面孔,好安静。
就像此刻的草原,风马旗叫不醒它,苍劲的歌声叫不醒它,只有无边的永夜。
他怔怔地看着哥哥。
老警察何峋说,“傅政的死是意外。”
他听到,忽然发了疯,魔怔了一样,他一把扯开他的衣领,一遍又一遍翻着他所有的衣兜。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到最后,他感觉自己好累,累到撑不起这具身体,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他忽然歇嘶底里地大喊,“我哥不是意外,是谋杀!是谋杀!”
此刻,冷风吹透傅敏身上单薄的衬衣,可他却感觉不到身上的冷。
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都是那个太平间里的温度。
“傅敏。”耳边传来厉婕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纠结你哥的死?”
傅敏的目光穿过黑夜,望向远处的风马旗,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过后,耳边又传来厉婕淡淡的声音。
“你这样,逝者怕也不能安息吧。”
傅敏的目光停留在黑暗里,良久,才转过头看向厉婕。
“因为他是非自然死亡,如果我也放弃了,他才是真的不能安息。”
薄暮里,传来厉婕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你留在兰州,是为了查你哥的死因吗?”
傅敏点点头。
厉婕,“如果你永远都查不到呢?”
傅敏凉凉笑了笑,“我就这辈子,查到死,等下去见了我哥,跟他说我尽力了。”
他说完,转头看向厉婕,沉沉的目光仿佛想要穿过她的皮囊,看进她灵魂深处。
厉婕也直直看进傅敏的眼睛里,穿过一层层冰冷的暗流,看不到尽头。
两个人无声地看着彼此。
不远处,音乐声,歌声,炽烈的灯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傅敏终于轻声开口,“所以,如果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厉婕看着傅敏,轻轻笑了,“我为什么要帮你?”
傅敏,“你帮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厉婕看着傅敏紧绷的面孔,片刻后,转头重新看向舞台,不再说话。
一瞬间,不甘的表情冻结在傅敏冷白的面孔上。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抓着她盘根问底。
可最后,他按下心头的冲动,也把目光转向了舞台。
舞台上,主持人在狂欢的音响声里说,“不知不觉,我们的音乐节进入到了尾声。”
宋嘉禾跳起来,“叔叔,许巍要出场啦,你到车上看,车上看得清楚。”
雍浩唇边浮起一抹笑意,走到皮卡车跟前。
宋嘉禾忽然跳到车头,一边兴奋地叫,一边用手语朝刘喆比划。
“来了来了,许巍要来了。”
刘喆站起来,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满脸期待地看向舞台。
宋嘉禾拍了拍刘青,脱口而出,“大外甥,你把小喆抱起来看。”
刘青原本就打算抱起刘喆,被宋嘉禾当着这么多人一说,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逆反地一扭脸看向别处。
宋嘉禾看到车下的雍浩,眼睛突然一亮。
她抓住雍浩的胳膊摇了摇,着急地说,“叔叔,你帮忙抱一下小喆好不好?前面有人挡着,我们看不清楚。”
刘青一听宋嘉禾竟然开口求雍浩,气得脸都绿了。
他弯腰抱起刘喆,顺道瞪了宋嘉禾一眼。
车头忽然一阵晃动,雍浩跳了上来,一把将刘喆从刘青怀里抢了过来。
刘青正要炸毛,忽然看到雍浩把刘喆放到了自己脖子上。
他愣愣看着雍浩,好一会儿,才慢慢看向舞台,满身的刺悄然不见了。
音乐声地动山摇,主持人笑着报出压轴出场的嘉宾。
“有请我们的风马组合为大家演唱,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
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一堆年轻的歌手在一片欢呼声里走上舞台。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宋嘉禾在节奏感爆棚的歌声里,瞬间石化。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舞台上的歌手,好半天,脸上的震惊慢慢变成了失望。
一百个阴霾天也无法比拟的失望。
雍浩肩上的刘喆也愣住了,一双清澈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雍浩却毫无察觉,肩上扛着刘喆,跟着最炫民族风的音乐摇晃,嗨得不亦乐乎。
忽然,刘喆身体斜向一边,像是想从雍浩肩膀上下来。
雍浩低头一看,是宋嘉禾红着眼睛,在跟刘喆说话。
她仰着一张强颜欢笑的小脸,用唇语跟他说了句什么。
刘喆似乎没看懂,宋嘉禾踮起脚尖,比划着手语,又冲刘喆说了一遍。
这次雍浩听到了,宋嘉禾说,“别难过,等我以后唱出名了,一定让你见到许巍。”
雍浩哭笑不得地说,“这对他来说有区别吗?他又听不到。”
宋嘉禾脸上的表情从难过到惊诧再到难过。
她看着雍浩,认真地说,“有区别,真正的摇滚,不是用耳朵来听的。”
雍浩忽然无言,在热闹喧天的音乐声里,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刘喆轻轻拍了拍雍浩的肩,示意要下来。
雍浩放下刘喆,看着两个小孩手牵手,失望地看了眼台上。
“我们回去吧。”宋嘉禾忽然说。
刘喆点点头,然后两个小孩同时看向雍浩。
宋嘉禾朝雍浩笑笑,说,“叔叔,我们先回去了,谢谢你让小喆坐在你肩上看表演。”
刘喆用手语向雍浩说了谢谢,两人跳下皮卡,垂头丧气地钻进车里。
刘青心情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拘谨地对雍浩说,“修车的钱,我会还你的。”说完也钻进了车里。
皮卡车调了个头,背对着热闹的舞台,慢慢驶进草原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