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那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是个没有风、空气黏腻、像裹了一层蜜的日子。
陈吟却是被臭味熏醒的。
一大早,厕所里的小笔盖扯脖子喊:“姐,厕所堵啦!”
陈吟昏昏欲睡地游移过去,往马桶里一看。
咦惹,提神醒脑。
陈吟质问:“你对马桶干了什么?”
小笔盖无辜:“我就很正常地拉屎啊。”
“不许撒谎。”
小笔盖噘嘴:“我把擦完屁股的纸巾扔里了。”
陈吟说:“小笔盖你鱼的记忆啊,我说几次了,不要把纸巾扔厕所里。”
小笔盖嘟嘟囔囔:“上课不是说纸在水里能化掉么,骗人……”
“那也不能一次性扔那么多张啊,再说你用一两张就得了呗,我发现你最近特别废纸。”
“用完再买咯。”
“纸不要钱?”
“不够再挣咯。”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我才不是!”
陈吟叹气:“你有屎尿憋着去补习班撒吧,我今天买个皮搋子把马桶通通。”
“唉?今天周日。”
“对啊,昨天的课改成今天了啊,你又失忆了?”
“哦。”
下午,陈吟到生活用品市场买了一个皮搋子,拎着它直接去接小笔盖放学。当小笔盖出校门的时候,看到陈吟威风凛凛地拿着个皮搋子站在门口,像个举着宝剑的铁甲女战士。
陈吟张望她身后问:“窦佳成呢?”
小笔盖:“我不知道。”
“你俩不是同桌吗?”
“那他在哪里也不关我的事呀。”
“快去找。”
刚说完,窦佳成跟着三两小男孩打打闹闹地跑了出来。
陈吟拉住了他:“你舅舅说工作有事来不了,今天我送你回家。”
于是,陈吟一路护送不停拌嘴的窦佳成和小笔盖安全到了他舅舅家。走到楼道里,一阵麻辣的香味飘荡在空气里,曾辉打开门,身上套着个跟他不太搭噶的小熊围裙,看见他们三个人很高兴。
香味果然是从这飘出来的。
陈吟往里稍微探脖子一看……
“我准备了火锅,留下来一起吃会儿吧。”曾辉说。
“不了,你们吃。”
无需思考,多年的独立已经使陈吟养成了本能性拒绝的习惯,况且她也觉得拎着个皮搋子上人家吃火锅有点煞风景。
但她想走,有人的步伐可就挪不动步了。
陈吟低头看脚宛如钉在了地上的小笔盖,她紧盯屋里火锅的眼神和口水已然失去了掌控。
说实话,她俩好久好久没吃火锅了。
小笔盖的反应深得曾辉的意,他说:“准备多了,我们两人吃不了,请两位女士帮忙消灭一下。”
窦佳成鞋都不换,直接扑到桌上去高喊:“我全能吃光!”
曾辉回头说:“你不能。”
小笔盖擡头看陈吟:“姐,我觉得我们可以帮一帮。”
陈吟叹了口大气。
小笔盖兴奋地跳进门,她知道陈吟叹气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姐俩进了屋,陈吟把皮搋子靠在了门口。
川味的麻辣火锅底已经沸腾,咕嘟咕嘟地冒油泡泡。旁边堆满了一大桌子配菜,肥牛肥羊,各种丸类,鲜虾蔬菜,超多饮料。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压根从一开始就不是只给两人吃的份。
曾辉问他们喝什么,他们都说随便,他就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可乐给窦佳成和小笔盖,然后又从箱子里拿出一罐给了陈吟。
陈吟的指尖接触可乐的一瞬,心颤了一下。
常温的。
刚好上个月的这个时候,她说不能喝冰的,他还记得。
陈吟看着曾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快速下了半盘肥羊,粉红的肉片没几秒便变为灰色,曾辉夹了一片给陈吟说:“想跟你吃顿饭可真不容易。”
陈吟像只受了惊的猫,瞳孔放大,呆立在那。
她想在线求助一下情感大师小笔盖同志,结果一回头,发现大师已经下线了。小笔盖和窦佳成比着大快朵颐,吃得不管不顾。
曾辉看他们吃的高兴,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我不大会做菜,一做就是黑暗料理,就只会搞火锅了。”
小笔盖百忙之中抽出一秒对他说:“我姐做菜可好吃了,我姐炒的鸡蛋地球第一好吃,你以后可以过来我家,让我姐做给你吃呀。”说完,还对他wink了一下,曾辉会意,也回了一个wink。
这这什么情况?
陈吟厉声:“小笔盖!”
小笔盖对她吐舌头,继续吃鱼丸。
曾辉觉得有趣:“你为什么叫小笔盖?”
小笔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蓝色的笔盖嘚瑟地晃晃说:“因为这个呀,曹一童送给我的~”
窦佳成不屑地“嘁”了一声,怒吞了一大口肥牛。
曾辉见她把笔盖夹在了头发上,问:“这不是个笔盖吗?”
小笔盖:“不对不对,这是发卡,曹一童送我的发卡。”
曾辉又看向陈吟,陈吟耸耸肩说:“是发卡。”
曾辉似懂非懂地从锅里捞了一根茼蒿,低下头,偷笑了一下。
酒足饭饱之后已经很晚了,陈吟搀扶吃醉了的小笔盖回了家。
陈吟无语了一路,小笔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第二天,小笔盖上学之前又从厕所暴躁地跑出来,牢骚着马桶还是堵的。陈吟狠拍脑门,这才想起来昨晚把皮搋子忘在曾辉家了。她来回踱步,想起昨晚的常温可乐,还有那些话,要是现在去拿皮搋子她有点不知怎么面对他,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算了,再买一个吧。
没成想,她刚做决定,曾辉却发来了消息:
【你东西落在我家了。】
陈吟刚想打字说不要了,又收到了一条:
【发个定位,我给你送去。】
陈吟顿了顿,不知怎的,乖乖发了定位。
四十多分钟后,曾辉敲门,陈吟打开门,看见他身穿一身深蓝色西服,左手公文包,右手皮搋子,样子有点好笑。
陈吟接过皮搋子说谢谢。
曾辉没走,看着她拎着东西往厕所走,叫住了她:“你要自己通?”
陈吟回头,理所当然地反问:“不然呢?”
曾辉说:“还是我来吧。”
陈吟推脱说不用不用,曾辉坚持说我来我来,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是陈吟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她接起电话:“哦你好,陈老师。”
随着电话里的老师的情况描述,陈吟的脸色由青及红,越发凝重和阴沉。
曾辉看她不对,问:“你还好么,发生什么事了?”
陈吟说:“谁也别拦着我,今天我要掰断她的腿。”
为了防止她掰断小笔盖的腿,曾辉坚持跟着去了学校。
陈老师告诉陈吟,从半个月前开始,小笔盖一直在学校做生意。从一开始帮同学去小卖铺带东西赚着五毛一块的跑腿费,到后来干脆用赚到的钱买小食品小文具在教室里自己卖,再到后来收租别人的抽屉存放小零食继续做大。后来,外班的同学效仿她也做起来,结果她联合了竞争对手在四五个班级开了好几个“分店”,全校学生几乎都来买过小笔盖的东西。直到这次,有同学为了买她最新进的一个掌上宠物养成游戏机偷家里的钱被发现了,这个地下“连锁商店”才暴露了。现在,偷钱孩子的家长正虎视眈眈地在校教务室等待着这位“黑店小老板”的家长陈吟的到来。
“我家孩子在你家孩子那花了五百多!”
真是倒霉到家了,又是上次那个胖家长,她对陈吟和小笔盖不依不饶,非要嚷着让她们赔钱。
小笔盖一听就跳脚,对那胖家长说:“你不要瞎说,我一共才挣了七百二十多块钱,才不是全是你家买的呢!你骗人!”
“闭嘴,”陈吟喝住她,而后对胖家长说,“我跟您、跟所有来买过我妹妹的东西的学生家长道歉,真的很抱歉,是我们不对,我们愿意承担一切合理的赔偿。”
“姐!”小笔盖跺脚。
陈吟瞪她一眼,收束视线,继而转向那家长,说:“但是,关于您孩子究竟在我们这花了多少钱,我还是相信我妹妹。”
听了此话,小笔盖猛然擡头,睁着浑圆的眼看向陈吟。
曾辉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静静看着。
胖家长掏出手机:“你信谁都没用,实在不行就报警吧。”
陈老师和教导主任一听马上阻拦说:“刘同妈妈,咱们现在不是协商呢么,有话好好说,不至于报警,不至于不至于。”
胖家长手一挥:“不报警也行,让她把五百多赔给我。”
陈吟说:“只要您如实说出孩子在我们这花了多少钱,我一定还给您,双倍也行,三倍也行,十倍都行。”
“就是花了五百!”
小笔盖喊:“他没有!”
“要不,我觉得,那还是叫警察来帮忙算算吧。”一直在角落观战的曾辉开了口。
他拎着小笔盖的书包,迈着锃亮的皮鞋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陈吟姐妹俩的身前,对胖家长和老师们说:“陈老师不好意思,我是局外人,这事其实跟我没关系,我哪边儿也不站。我就是看双方家长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事,给大家伙支个解决的招儿。”
曾辉从小笔盖的书包里抽出一本拼音田字格,说:“我发现孩子记了账本,一会儿等警察来了,咱们一起对一对账,花了多少钱不就清楚了。”
小笔盖瞪大了眼看他手里的本。
曾辉接着说:“如果真是五百,让她们双倍赔偿。如果不是五百,就麻烦您跟警察走一趟,讹诈勒索视情节轻重好像多少得蹲几天。你们看,行不行?”
胖家长拿手机的手僵在半空,脸白了大半。
陈吟低着头,凝望身前的曾辉,他的双腿被西裤包裹,笔管条直,但有限的放松,仿佛好站相不是被规矩绷出来的,而是天生如此,用不着费劲。他从容不迫,刚才说话的时候句句温柔,却字字尖锐。明明没有武力威胁,甚至没有提高说话的音量,但他无懈可击的打击力分明强烈着。
许是心虚,胖家长随便找了个台阶就下来了,骂骂咧咧地说一分不要了,然后离开了。
小笔盖跑去谢谢曾辉,陈吟夺过本子想要看看那孩子究竟花了多少钱,但翻开一看发现里面除了一页页的练字以外什么也没有。
“你账本呢?”陈吟问小笔盖。
“我没记账呀。”
陈吟擡眼看曾辉,他故作淡定,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
陈吟跟陈老师和校领导道了歉,愿意接受学校对小笔盖的处分,这些全都处理完后,陈吟终于绷不住了,她拉着小笔盖走到操场上,劈头盖脸一顿骂,曾辉不知劝点什么,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午后的草场上鲜有人,烈阳炭烤着这三人,无处可逃的闷热。
“我不是想帮你挣点钱嘛,”小笔盖的眼角浸出透明的水,不知是汗珠还是眼泪,她对陈吟喊道,“你瞅瞅大马路上哪有女生送外卖的呀!”
陈吟喊得更大声:“谁让你挣钱了谁让你挣钱了!你的任务就是学习你赚什么钱啊!”
小笔盖委屈地憋着一股气,脸越憋越红,双手在胸前攥成了小拳头,眼泪在眼眶里转着转着倔强着不肯下来。陈吟也差不多的样子。
曾辉看着这一对随时会怨气喷发的姐俩,半犹豫地碰了碰陈吟:“差,差不多行了,笔盖儿是好心。”
“啊————”小笔盖忽然憋不住,彻底大哭,“陈吟我讨厌你——我不要你当姐姐——!!!”
陈吟也对她哭喊:“我也不要你这个妹妹,惹祸精——!”
小笔盖狠狠推了陈吟一把,哭嚎着跑进教学楼。
陈吟也蹲在地上啃着膝盖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塑胶的操场上,一落地便蒸发不见。
说不要她当然是气话,但是陈吟没想到,放学后小笔盖真的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