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曾辉的家很空很大,灰色的墙,灰色的地板,灰色的沙发,似一个灰色的方格子,不太像人住的地方。
陈吟与曾辉面对面站着,在一盏简约风格的吊灯下,照射出梯形的、微黄的光,是这室内唯一的暖色。
“没想到你决定这么快,我以为你明天才会找我,或者……永远不找我了。”曾辉忐忑不安,手心不住地冒汗。
“我不是有始无终的人。”
陈吟的脸上没有表情,清清冷冷的,跟这空间一样。她哭肿的眼睛在来的路上消了一些,淡淡的双眼皮重新显露出来。
曾辉闪烁地眼睛看她:“所以,你是来通知我分手的么。”
陈吟睫毛低垂,脑中浮现出家门前的时刻。
“小笔盖你认真地回答我,你觉得,曾辉这个人是好人么?”
小笔盖似乎被问住了,她揪着头发想了想,竟反问她一个问题:“要是有一个对你不好的好人,和一个对你好的坏人,你该怎么选呀。”
陈吟哑然。
她不知小笔盖的疑问从何处而来,不知是信口童言还是她小小的身体里真的住着一个大智若愚的哲人。但这发问无疑是值得深思的,它从一个新的角度给了陈吟答案。
“我说了,我不喜欢有始无终,”陈吟对曾辉说,“我们能不能有善终,要看你。”
片刻反应之后,曾辉猛然擡眼凝视着她。
“等我一下,很快。”
他非常激动,拿起外套和手机飞奔出了家门,留下陈吟一人站在灯下。
四十多分钟,陈吟坐在曾辉清冷的房间里等他,猜不出他去干什么,也没有短信问他去了哪儿,直到看到他举着一个紫色的玩具熊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家门。
陈吟站起身来,看着他在眼前大口大口倒着气对她说:“对……不起,好……几家分……店都关门……了,让……你……等久……了。”
气倒得差不多了,曾辉把玩具熊郑重地举到陈吟面前,她这才发现,玩具熊不是重点,重点是熊抱着一个印有DR字样的白色小方盒。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她很吃惊。
曾辉取下盒子,对着陈吟将盒子打开,微黄的顶光直射到里面的那枚戒指,钻石称不上大,每一个切面都随着细微变化的光照角度闪动着晶莹的、耀眼的光。
陈吟明白他做这些的心意,但是她觉得,这未免有点过多了。
她问他:“你,你什么意思?”
曾辉举着戒指盒,对她单膝跪下,说:“陈吟,我知道你下了多大决心才做的这个决定。既然你如此对我,我也一定要做点什么。虽然我们都还没到法定结婚的年纪,但我还是想现在就送你一个戒指,这个牌子的钻戒是男士一生只能买一枚的,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你把它当不当做求婚戒指都可以,我就是想用它表达我要一辈子只对你好的决心。
陈吟,请相信我,我绝不辜负你今天的信任。你愿意接受吗?”
听着这些话,还有跪在身前的曾辉,陈吟看到了一个男人在用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压低自己,为自己卑微的、不堪的过去买单,为挽留所爱之人使出全力,做好一切好的坏的打算,就是想为心中那个小小的生活梦想再争取一把。
她不禁在想,即使眼前的这个人真的丑恶过,他也应该得到一次被重新考验的机会。更何况,他是住在过她心里的人,他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她没法说撒手不管就不管。
一滴泪滑落下来,视线由模糊变回清晰,陈吟把戒指戴在手上,对曾辉说:“看你以后表现。”
曾辉起身,紧紧抱住了陈吟。
“陈吟,我好爱你。”
陈吟轻抚他的后背说:“我也爱你。”
今晚夜色朦胧,烟云逐渐消散,月如玉盘,它把皎洁的光洒给了相拥的爱人,作他们唯一的灯。紫色的小熊静静地坐在窗边,跟月亮一起守护他们的秘密夜晚。
翌日,当小笔盖醒来,晨光伊始,躺在身边的陈吟却还没醒,激起了小笔盖恶作剧的冲动,她小心地捏起陈吟的一绺长头发,一下一下地瘙痒她的鼻孔,陈吟抖了两下,没醒。小笔盖戳得更深一些,陈吟突然一个喷嚏坐了起来,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把眼睛嘴巴紧闭起来的小笔盖。
小笔盖使劲抹了一把脸,陈吟打了个哈欠。
小笔盖问:“你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呀?搞好晚哦,我本来想等你,都给我等睡着了。”
陈吟语气有点飘忽:“没,没几点,是有点晚了,聊着聊着就没看时间。”
说完,她又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捂嘴,中指上明晃晃的一个戒指。
“哦,”小笔盖跳下床裤子衣服一件一件地穿,擡头看她,“那你俩聊得怎么……啊!!!那是个啥!!!!”
这世上有两类人的尖叫是足以让人短暂失聪的,那就是女人和小孩,所以,集女性与小孩于一身的小笔盖尖叫起来的威力可想而知。
陈吟至少聋了四秒。
等她听力恢复过来时,发现小笔盖把紫色玩具熊死死抱在怀里一顿猛亲。
“啊啊啊,太软了太可爱了,姐哪儿来的熊,是曾辉哥送你的和好礼物么!?曾辉哥太好了吧啊啊啊,木马木马木马木马……”好好的一个毛发蓬松的熊娃娃几下就被小笔盖的夺命连环亲亲扁了不少。
陈吟无语了,哎,看来再情感大师也终究是个贪玩的孩子。
“熊给你了。”
“真的嘛!!!真的给我吗!如此可爱的熊熊!?我爱你我的好姐姐!”小笔盖抱着她的脖子就要啃她。陈吟赶紧推开她,伸出手把戒指亮给她看,微微动动手指:“呐,我还有这个。”
小笔盖盯着她手上的钻戒,目瞪口呆。
“怎么了。”
“你和曾辉哥要结婚了?”小笔盖问。
“我俩都没到结婚年龄呢结什么婚,这是求婚。”
“求婚你答应了的话不就是要结婚。”
“这么说也没毛病,那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陈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摆弄着戒指,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你要结婚了……”小笔盖揪着熊的手,神情有些落寞。
陈吟见她有点不对劲,挪到她身边:“结婚怎么了?”
“你结婚了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这俩事根本没必然关系啊。”
“有关系!你结婚了就会要小孩,你有那个小孩就管不了我这个小孩了。”
陈吟看着她,叹了口气,轻轻摸她的脑袋说:“周六下了补习班,我带你去朝阳公园游乐场吧,好久没去了。”
小笔盖惊讶地擡头看她。
自从有了周六去游乐场的计划,小笔盖觉得这一周过的无比地慢,她每一天都数着秒度日,要知道上一次去还是她的妈妈跟陈吟的爸爸带她俩一起去的。
他们一家四口玩了太空漫步、海盗船、云霄飞车、旋转木马和碰碰车。哦不,是三个人玩的,小笔盖的妈妈怀了弟弟不能玩,一直看着他们玩。那天,爸爸妈妈和小笔盖都很开心,只有陈吟全程提不起精神,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她说是因为她有恐高症。
那一天太阳好大,一向认为买零食是浪费钱的爸爸妈妈破例给陈吟和小笔盖一人买了一个很贵的香草冰淇淋,那是小笔盖第一次吃,她还疑惑地问陈吟草在哪里。
两个孩子吃着冰淇淋,爸爸妈妈说去办点事,冰淇淋吃完了,他们还是没回来。一直等到公园关门,陈吟拉着小笔盖的手离开,小笔盖问爸爸妈妈呢,陈吟告诉她“他们走丢了。”
小笔盖知道那是陈吟怕她伤心编的善意的谎言,其实是爸爸妈妈不要她们了,她可真不擅长骗人。
小笔盖多少知道这件事是跟妈妈肚子里的弟弟有关,所以在小笔盖的理解里,大人一旦有了一个新的小孩就可能会抛弃旧的小孩。
父母不要她的时候,还有陈吟要她,可如果陈吟结婚后也不要她了,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十一岁,怎么活下去?
实不相瞒,小笔盖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没敢想得太具体,怕吓哭。
这周末也是曾辉要到湖北出差的日子,要去两周。陈吟怕他吃不惯南方菜,或乱点外卖吃坏肚子,就抓紧利用这一周时间每天晚上教他做一道简单易学的家常菜,辣椒炒鸡蛋、肉末茄子、可乐鸡翅……每一道菜都有一点点陈吟独创的味道。
转眼,一周就过去了,周六如期而至。
补习班下课后,陈吟带小笔盖去朝阳公园玩。
可能是好久没玩了的关系,坐上海盗船的时候,小笔盖竟然还没以前胆儿大,心里有点怕怕的。可她回头一看陈吟煞白的脸,知道她恐高,就强装镇定地给陈吟打气:“姐你不觉得海盗船很像超~大号的婴儿床么,婴儿躺在里面都能被摇睡着喽,你说说咱还害怕啥呀,对不对!”
本来紧张得都快说不出话了,陈吟还是被她逗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一笑,放松了不少。
就这样,每玩一个项目,小笔盖总能找到一个脑回路清奇的理由让陈吟松弛一点。她们一直玩到夜幕降临,玩到所有游乐设备的小彩灯全都亮了起来。她们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看别的游客玩得嗷嗷直叫。
“你不会待会儿也去办点事吧。”小笔盖把舌头伸得老长,一下一下地舔冰淇淋,把它舔的好圆。
这话有点把陈吟吓到了,她看了一眼小笔盖,咬了一口冰淇淋说:“没事可办,就跟你坐着,哪儿也不去。”
小笔盖继续舔着不说话,憋不住地偷笑。
陈吟忽然说:“以后,你就像今天给我打气一样给我的孩子打气。”
小笔盖没大听明白她的意思,伸着舌头停在半空,疑惑地看她。
陈吟也看她:“我有恐高,以后带我的孩子来这,陪他玩这些东西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个任务太艰巨了,除了你别人打气的能力我还真信不着。”
说完,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陈吟先笑了,小笔盖也咯咯咯地笑了。
冰淇淋吃完了,姐妹二人手牵手回家了。
第二天,陈吟去曾辉家帮他最后打点一遍行李,想要送他去机场,曾辉不让,说机场太远,她自己回去很麻烦。正准备出发,他接到一个快递的电话:“喂,哪家快递?韵达?……我想想是哪个东西啊,不好意思我快递太多了,哦!我想起来了。你在哪儿呢?进不来是么,行那我下去接您一趟吧。”
他放下手机跟陈吟说:“给客户送的礼可算到了,发货太慢了,我去取一下。”
“你快出发吧,我帮你取。”
“别,我得检查再完签收,我很快。”
说完,他匆匆出了门。
叮当——
微信声。
她顺声低头看去,是曾辉的手机。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丢三落四。”陈吟把他的手机从桌角往桌内放一放,以免碰掉。
叮当!
又一条。
叮当!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陈吟盯着手机屏幕,隐隐感到一丝异样,谁啊这么急。
她是知道曾辉的解锁密码的,因为是她的生日。
但她不想那么做,说好了信任他就不要出尔反尔。
陈吟摇摇头,转身要去倒杯水,没走两步,叮当叮当叮当!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她停下了脚步,看向手机,缓缓伸出手……
曾辉忽然回来了,抱着好几个快递。他看见桌上的手机,把快递往地上一扔赶紧去拿手机:“原来在这儿呢。我得走了。”
“好。”
陈吟看他解锁手机查看短信,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了一点。接着,他推着行李箱往外走,亲了她一下说:“照顾好自己。”
“嗯。”陈吟微笑答应。
“走了。”
他走出去,带上了门。
陈吟站在原地,盯着门看了好久。
想太多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走,脚下被堆了满地的快递盒子绊了一下,其中明显有个鞋盒子。
送客户鞋么?
也不是没可能。或者给自己买的。
她盯着那盒子,想了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可眼神无论如何就是无法离开。
她还是拆开了那个盒子。
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不是她的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