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来了。
曾辉噤声,成筠以为他在酝酿答案,结果他只是喝了一口水。
成筠被这个闷葫芦搞得有点郁闷,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尝了尝沙拉,没吃几口,她就把刀叉放下,一边喝酒一边看曾辉大口大口吃意面。
他正在用叉子把意面卷到一半,忽觉不对劲,擡头看她:“不吃了?”
“不好吃。”
“再吃点。”
“不吃。”
“你又瘦了。”
“没事。”
曾辉低头把意面全部卷好,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要不,我给你做。”
她兴奋地身体前倾,好像一直等着他这句话似的:“好啊。”
他把刀叉放下,拿出手机准备叫个车。
成筠:“去你家吧。”
曾辉吃惊地看她,眼神有些闪烁:“别了吧。”
“怎么?金屋藏娇了?”
“不是,我家……有点小。”
成筠一听,双眼居然发出了无比憧憬的光芒。
曾辉拦不住,成筠还是跟他回了家。
那是一栋老居民楼的一间三室一厅,成筠走进来,直奔其中一个房间门:“真的很小哎。”
“哎,”在她即将去推那扇门的时候,曾辉赶紧叫住她,“那是别的租户的。”
成筠吃惊地看着他面前刚打开的房间,合着他还是跟别人合租的。
三个房间分租给三个租户,他的房间是其中最小的,所以里面被生活用品堆得满满登登,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进屋就是床。
为了省钱,曾辉把杂志捆成一摞当凳子,把快递盒子做成储物箱,把一样高矮的各种牌子大可乐瓶子绑在一起,再用一个木板扣在顶上,做成了一个小桌子。
“哇塞,这小屋也太酷了吧。”
成筠往屋里一看,几乎尖叫了出来,她东摸摸西看看,连连发出感叹,好像一个正在逛什么了不起的旅游景点的游客。
曾辉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兴许对有钱人来说贫民窟就是一处新鲜的旅游景点吧。
“你随便坐,我去做饭。”他去了公共厨房。
他端着菜回屋的时候,看见成筠一点不见外地躺在他的床上看手机,手机里时不时传来女人的歌声。
窗外下起了暴雨,使这小屋更狭小,更有安全感,让人想一直赖在这里不想出去。
“吃饭吧。”他说。
成筠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在可乐瓶小桌前席地而坐,把手机靠在一个比较能承力的保温杯上,边吃饭边看。
吃了一口,她才反应过来,看向桌上的那盘辣椒炒鸡蛋:“嗯?熟悉的味道。”
她一口一口吃的很顺畅。
他不知道从哪还翻出了一瓶葡萄酒给她,这一顿给了她久违的快乐。
曾辉坐在对面,问:“你在看什么?”
“直播,”成筠把手机转过来给他看,“最近发现了一个人美歌甜的女主播,你知道她吗?”
曾辉垂眼看了一下手机,屏幕里是一个叫沙萤萤的美女主播,正在唱陈洁仪的《心动》,一千多观众的热度,时不时有零星几个人给她刷一连串廉价的小礼物。
曾辉的瞳孔放大了几分,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地摇头:“我不看直播。”
“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怎么火。”
“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原来就住在我心底,陪伴着我呼吸……”
浅浅吟唱,款款深情,唱得曾辉和成筠都沉默了,忘了咀嚼嘴里的东西。
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成筠落泪了。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作响。
曾辉:“你没事吧。”
她问:“你觉得好听么?”
他刻意不去看手机,只点头。
“我也觉得她唱得不错,不比现在的那些歌手差。你知道么,歌不是用来听的,是用来经历的,”成筠知道自己眼角有泪,但不打算擦去,任由它肆意滑落着,“好听的歌声就像时光机,可以把你连人带心一下子拽到很久很久的日子去,拽到初恋,拽到懵懵懂懂的暧昧,拽到横冲直撞地爱一个人的那个自己面前,让她来告诉你你现在变化有多大。”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他也没想到一个叱咤商场的女人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他一言不发,只做听众。
成筠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烟在指尖尽情地燃着:“我教你一个单词吧,Mamihlapinatapai。”
如她所料,曾辉露出了费解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了:“这个单词来自亚格汉语,一种已经消失的语言,但曾被位于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人使用过。”
她轻启红唇,将烟抵上去,微微一抿,青烟飘浮。
“我很喜欢它的意思,形容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渴望,但都不想首先打破僵持的那个瞬间或感觉。”她沉醉其中,转过头去,正好与曾辉的脸撞了个正面,近在咫尺。
双眼与双眼,鼻子与鼻子,嘴唇与嘴唇,男人与女人的五官两两相对,被一股温柔的力量紧紧拉扯。
暧昧到深处,成筠目光微转:“雨停了。”
曾辉才反应过来,雨声很突然地小了,仿佛在叫停他们。
她微笑起身,拿起手机走到他家门口:“谢谢你的晚餐,好好休息,你黑眼圈有点重。”
说完,她走了。
成筠回到家,发现小芬正站在厨房一边煮着什么一边打电话,庞大而圆滚的背影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哭。
听见有动静,小芬赶紧挂断手机,回头一看:“小姐不是……主人,你回来了。”
“……”成筠脱下高跟鞋,“你还是叫小姐吧。”
经过厨房,她停下了脚步:“你在煮什么?”
“俺看外面下雨了,寻思给你熬点姜汤。”
成筠没说话,直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了房门,她瞬间卸了力,倒在床上,虚伪的一天又结束了。
她闭上双眼,想就这样直接睡去,连妆都不卸。
她睁开眼,看到对面墙上的那排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起来,拿起一个小白药瓶倒了颗药片吃了下去,然后打开衣帽间,站在大镜子面前。
微微扬起嘴角,绽放出灿烂的微笑。
有点僵,可能今天太累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调着微笑的弧度,像女生p自拍照一样,其中细微的变化只有她一人感受得见。
正调整着,房门倏地被打开了。
“姜汤来……”
镜子正对着门,成筠从镜中看见小芬定格在了端着一碗姜水惊讶地看着她的动作上,而成筠的脸上还挂着僵笑。
小芬:“了。”
“放那吧。”
“小姐你,你干啥呢?”小芬显然被她匪夷所思的行为吓着了。
成筠没回头,从镜子看她:“练习假笑,工作需要,哪那么多问题。”
小芬低下头哦了一声,正准备出去,成筠又叫住她:“看好现在几点,每天这个时候都不要再打扰我。”
“哦,俺知道了,小姐你接着练吧。”小芬乖乖关上了门。
成筠看回镜子里的自己,静静地发呆。
半个小时后,她走出房间找李红霞,忽然听见厨房有动静,她走过去,发现小芬正在一边哭一边煮面。
成筠质问她:“你在干什么!”
小芬吓了一跳:“俺……俺想煮点面吃。”
“没吃晚饭?”
“吃了,俺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吃东西……这俺自己买的方便面。”
成筠夺过火上的锅,把面全部倒在水槽里。
“我家九点以后不许开火。”
小芬看着她回屋,敢怒不敢言。
第二天一大早,成筠上班前把李红霞塞到小芬的怀里让她每天带它出去玩。
“猫用遛吗?”小芬问。
“不叫遛,叫出去玩。”
“好吧。走咯,坐电梯去。”小芬抱着李红霞往外走。
“你过来,”成筠叫住她,“李红霞不喜欢坐电梯,你抱着她爬楼梯。”
小芬吃惊:“二十一楼吗?”
“受不了就找我师父结账去。”成筠挑眉说。
小芬只好乖乖抱着猫去走楼梯,成筠挑了一盆薄荷走进电梯,看着她圆滚滚的背影,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
成筠没有直接上班,而是先去了趟曾辉家。
曾辉打开门的时候,嘴里正叼着牙刷,看见成筠举着一盆花,他半睡半醒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成筠靠在门上:“薄荷安眠,送你一盆。”
“我睡眠挺好的。”
“不要算了。”
“哎…要。”
成筠微笑地把盆栽递给他。
“拜拜,改天见。”
一来二去的,二人走得越来越近。成筠经常去曾辉家,吃他做的菜,聊政治聊八卦聊艺术,反正什么与他们无关就聊什么。
一起看电视剧,成筠自己从不看电视。
用扑克牌玩枯燥无味、永无止境的“蘸年糕”。
或者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窗台上的那盆薄荷长得生机盎然,是这屋里唯一的绿色。
这狭小的房间逐渐成了成筠工作劳顿的停靠站、卸下伪装的安全屋。起初,成筠只是周末来,后来变成了隔一天一来,再到后来天天来。
但从不会留下过夜。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早上,小芬忽然开心地跑来跟成筠请假,说晚上要跟同在这个城市打工的男朋友过一周年纪念日。
成筠坐在沙发上,轻抚李红霞,冷冷地说:“不是要分手了么。”
小芬圆圆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笑出了双下巴:“他夸俺最近变瘦变美了,又回来找俺了。”
成筠点燃一根烟,一言不发。
小芬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对劲,睁圆了眼睛问她:“小姐你咋知道俺跟男友要分手啊?”
成筠赶走猫,含着烟往门外走:“反正我今晚有应酬,不回来吃饭。”
小芬追在她屁股后面:“俺知道了,小姐你是不是故意不让俺晚上吃东西,还让俺天天爬楼梯减肥?”
“没有。”成筠暴走。
“指定是这么回事。”
“你有斯德哥尔摩症。”
“喔呜…小姐你人真好……”
成筠突然站定,对她厉声道:“你再废话我就不给你假了!”
小芬立马闭了嘴。
成筠狠狠吸了一口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拿起包换上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出了家门。
小芬呆呆地看着门,她的脑瓜子平时不怎么伶俐,但是这次她坚信一定是这样的。
那一晚,成筠回到家,刚要点门锁密码,便听见门内传来小芬打电话的哭声,说什么“你觉得她比俺好你就去找她吧”之类的话。成筠听了两三句,才点密码开了门。
小芬微微笑起来,从此认定了一件事情,无论以后如何对她冷言相对,小姐是个温暖的人。
晚上,成筠跟娱恒确实有一场应酬,霍总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客户,师父又在外地出差,成筠只能独当一面。饭局过后,老板们还不放过她,又转战到KTV,觥筹交错,柔歌魅影,成筠喝了个烂醉。
她实在坚持不了了,用最后一丝理智保持着优雅地走出包间,出了门便摸着墙跑去卫生间吐,吐到胃都空了,没什么可吐了,她才坐在了洗手池边冰凉的地板上,胡乱摸着全身,找什么似的。
“成筠?”
有人叫她,她却听不到,仍四处摸索着。
“你怎么在这?”那人又问。
她还是听不到。
“你找什么?”
“烟……”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嘴里被塞了一根细细的东西,轻轻一吸,是燃着的烟。
沁人心脾的烟。
她终于安定了许多。
那人把散乱在她眼前的头发捋一捋。成筠微微睁眼,看见那人:“曾辉……”
她感到自己被背了起来,那是个宽阔结实的后背,温度很高,贴着很舒服。
她几乎睡着了:“你怎么在这儿……”
她恍惚听见他跟别人说:“苏生,抱歉啊我送个人回家,今天先这样吧。”再回答她:“我给哥们儿过生日。”
“真巧……”
曾辉打车把成筠送到了她家楼下,他要背她,她拒绝了,她睡了一路,说自己能下地走。
他们沿着路一直走,成筠穿着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盲道上,一拐一拐的。曾辉看不下去,把她往边上平一点的地方拉一拉:“你别老在盲道上走,容易崴脚。”
没想到,她走了几步,晃晃悠悠又回去了。
曾辉:“你怎么又到盲道上去了,真是盲人啊?”
成筠伸手向前做摸索状:“我的棍儿呢??棍儿呢???”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她顿住了。
他凝望着她,黑色的眼仁映着路灯的光,头发也被照成了金色。
她想,如果时间能静止在这里就好了。
他对她说:“成筠,跟我去旅行吧。”
“什么时候?”
“明天。”
“去哪儿?”
“南方。”
“去几天?”
“好几天。”
她忽然酒醒了,眼里露出了些许伤感,她微笑说:“好。”
可当第二天曾辉到机场的时候,她没有来。
成筠再也没有出现过。
房子也空了。
她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