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医院。
大夫疲惫地从抢救室走出来,一脸遗憾地对成筠说出了那句影视剧里的招牌台词。
“我们尽力了。”
成筠:“只是喝了点酒,怎么人就没了呢?”
这时,成筠的身后突然冒出了两三个警察,打头的那个很胖,态度很凶,一把抓住成筠单薄的胳膊,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他对她说:“我们有几个问题问你,走一趟吧。”
成筠看着他反应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跟着去了派出所。
她以为她会被带到一间电影里常演的那种审问室,室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直照她双眼的白炽灯泡,四面都是墙,或者留一面单向透视玻璃窗供坐在隔壁屋的警官大佬观察她。实则,她只是被随便安排在了派出所办公室的某一张桌旁坐下,等待受审的时候,她东张西望了一番,大开眼界,原来警察也坐格子间。
胖警察拿了一个本子坐回到她的面前,开始一边问她话一边记。
“你跟曾辉是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关系吗?”
成筠想了想:“算不上。”
“那就是朋友。”
“也算不上。”
警察对她的态度有点不满:“别打哈哈,到底什么关系!”
“暧昧关系吧。”
警察瞪了她一眼,在本子记下来,继续问:“你知不知道他喝得酒里有大量安眠药。”
成筠震惊地睁大双眼:“安眠药?”
警察狐疑地盯着她:“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啊,他今天就一直吵着心情不好,非要喝酒,我拦都拦不住!要是知道他吃了安眠药肯定不会让他喝的啊,天,他该不会是故意寻死吧,难怪他喝酒的时候特别难过。”
“不会是,你下的药吧?”
成筠还未来得及从悲伤中完全出来,就被气笑了:“警察同志,我想问一下哈,安眠药是处方药,我上哪儿弄去?就算是我下的,我脑子进水了么让他死在我家里生怕你们不知道我是凶手?!我现在都有点怀疑就是他自己吃的药,然后来我这陷害我!”
“你不用这么激动,我们的人已经在你家和他家查呢,结果马上就知道了。”
“你们凭什么查我家。”
“凭我们是警察。”
成筠无言以对:“行,查就查,谁怕谁。”
于是,成筠就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等着,拿出手机玩消消乐,胖警察也低头坐着其他的工作。大概玩了三四局,桌上的电话响了,成筠和警察同时看向电话,警察把电话接了起来,他一边听着话筒里的人说话,一边盯着成筠,目光从犀利逐渐脱力,变为疑惑。
成筠也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直到警察放下了电话。
她问:“怎么样?”
警察:“在他家找到了安眠药和医院开的单子,他最近确实一直在吃。”
她接着问:“那我家有吗?”
警察迟疑地摇摇头。
她说:“那我能走了么警察同志。”
警察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谢。”
成筠起身,拿起包,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在他的注视下走出了派出所。
出来时,已是清晨。
晨雾之中,太阳朦胧可见,暖洋洋地洒在人的脸上。
雾很快就会散去,成筠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她的脚步不停,经过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时从包里掏出了安眠药的空瓶丢了进去。
她快步走着,嘴角微微扬起狡黠的笑意。
“反正你最近不是也天天都吃安眠药么。”
“你……怎么……知……”
成筠的脑海中浮现出曾辉临死前,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样子。
他听了她的话面色骤变,想用最后一丝力气解开心中的疑团,却连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
成筠蹲在地上,点上一根烟,静静地看着已经咽了气的他,回答他:“因为是我让你吃的啊。”
“曾辉。”
女人的呼唤,轻柔顽皮,空灵魅惑,如精灵。
“曾辉,曾辉。”
一声声地钻进曾辉的梦里,脑里,心里,夜夜如歌。
“你想我么。”
成筠消失的那一个月,曾辉每天一人睡在十几平方的出租屋里,睡得又香又沉。
唯一困扰的,就是夜夜都会梦见她,梦里她不停地唤他的名字。
他想要醒来,身体却被梦魇压住,只得去听。
他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眼珠却在里面来回不安地转,他的额头上全是汗,双手紧紧握着拳,想醒醒不来。
他不知道,那不是梦。
房间里真的回荡着一声声女人的呼唤声,悠悠扬扬地从窗台上的那盆薄荷草飘了出来。
窗的对面,是同小区另一栋居民楼。
由于是老小区,楼与楼之间建的很近,可以隐约让人看到对面每户人家里的生活,平时换件衣服都要拉上窗帘,以免被人看了去。
每一夜,在对面的某一扇漆黑的窗里,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曾辉。
那双眸像黑夜里的猫,明丽而危险。
夜是猫的主场,她不知困倦。
她靠在窗边,望向曾辉的窗,刚好能看到他的床。
这个角度的房子是成筠临时搬进来的时候精心挑的。
每天晚上,她一边望着曾辉沉睡的样子,一边对着手里的手机话筒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从她送他的那盆薄荷土里的小扬声器轻轻发出,伴着薄荷草的迷幻香气,似真似幻地、缓缓地流进他的梦里。
一声又一声,直到他惊醒。
一醒来,四周寂静,唯有皓月。
再睡去,再呼唤,再惊醒,再沉寂,循环往复。
一整夜下来,他满头大汗,陷入黑暗的空虚,困惑还是思念,他已分不大清。
直到他睡眠不足,神经衰弱,不得不去医院开安眠药,并被医生叮嘱每天都要吃。
任务圆满完成,时机已然成熟。
站在窗前遥望着,成筠心满意足,她带着小芬一起退了房子,结束了一个月的“躲人”日子,终于搬回了自己的家。
想到这,成筠差点得意地笑出声来。
她赶紧把思绪从脑海中的排演中抽离出来,回到现实。
还是午夜,还是这个寂静的客厅,和被生日蛋糕蹭的到处都是的茶几。
主卧里曾辉正在等她为他调今晚的最后一杯助兴酒。
成筠打开药瓶盖,正要往酒里倒,一擡眼看到了慵懒地趴在沙发上的李红霞,它的眼中有一丸淡黄的琥珀,瞳孔缩成一条细长锋利的竖线,像一根银针。它打了个哈欠,用那双犀利如银针的双眼看着她,仿佛在催促她说:“磨蹭什么啦,快点啦,把药下下去,就按你刚才计划的那些,杀了他,保证没问题的。”
成筠垂下眼,把一整瓶捣碎的药沫全都倒进了酒里。
细细搅拌后,她把酒杯举到灯下看。
药沫完美地融于湛蓝色的酒里,不留一点颗粒。
她满意地端着酒,光着脚,悄无声息地朝主卧一步步走去。
卧室的门敞开着,曾辉正站在她的书桌前讲电话,背对着她。
“偷偷跟谁讲话呢?”她说。
曾辉慌忙挂断了手机,微微向后退,竟真的差点撞到她。
成筠顽皮地笑着,一切如计划中的样子进行着,她更没想到,连差点撞倒这种小意外都跟她想象里的完全一样。
可当曾辉微微转身过来,成筠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的时候,她的笑凝住了。
那张原本被她藏在抽屉深处的跟姐姐的合影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他给翻出来了。
此时此刻,老照片就在他的手里。
她死死盯着那照片,举着酒杯,僵在原地。
曾辉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仿佛要用眼神将她的身体刺穿。
二人对视着,僵持着,静止着。
成筠感到手里的酒越发灼烫,几近沸腾,手心大股大股地冒汗。
她的脑海中瞬间冒出好几个应急方案,她奋力地从中搜索着“上来就身份暴露了”的情况该如何处理,还能怎么让他喝下下了安眠药的酒。
还未搜索出结果,曾辉却先开了口。
“这是你的吧。”
他注视着她,举起照片问。
否认。
他这么一发问,反倒提醒了成筠。
对,可以否认,说是别人的。
她刚要说“不是”,又被他打断了。
曾辉:“这两个人……”
就在这一瞬,成筠想好了对策。
一旦他撕破脸,她就承认自己是小笔盖,并谎称姐姐一直很想他,想要见他,暂时把他托住,然后从长计议。成筠猜测他大概不知道陈吟已经死了。
不行,成筠转念一想,姐姐如果还在世,那她亲了她姐夫是怎么回事?!
情急之下,看来她只好赌一把,她就说自己从小就暗恋他,然后含一大口酒就跟他接吻,趁他不备,把毒酒灌他嘴里,并使劲呼气让他喝下去。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自己绸缪十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了,此仇今日不报,他日必然后患无穷。
“哪一个是你?”
成筠一愣。
她的头脑风暴被曾辉突如其来的后半句话全打碎了。
曾辉见她没听清的样子,便指着照片上的两个女孩又问了一遍:“这两个哪个是你?”
成筠的表情彻底静止了。
她无声无息地盯着他,反问他:“你认不出来么?”
曾辉又仔细看回照片,陷入沉思,然后说:“我猜,这个小的是你。”
“你怎么猜出来的?”她又问。
“这照片这么老像素这么低,肯定是你小时候啊,”他笑着看向她说,“你小时候挺可爱的。”
成筠微微蹙眉,轻眯起眼,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处。
眼角,嘴角,眉毛。
这些年,通过不断练习,成筠已对微表情了如指掌,如果他有哪怕零点几秒的撒谎或装傻充愣,绝不可能逃过她的眼。
“这个大一点的是谁?亲戚?还是姐姐吗?”
他主动提起了姐姐。
“姐姐”这两个字是成筠一直听不得的。
如今从他的口中说出,更如一记重锤不遗余力地砸在了成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流着血,带着脓。
成筠面不改色地盯着他,心里是千万个无法相信。
她基本可以确定,他不像撒谎,他是真的忘了。
在等待曾辉出狱的十年里,成筠为保今天的行动万无一失,预设了无数种可能性,却偏偏没想过他把她忘了。
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逢场作戏,就算是一场骗局,一个人怎么可以把亲密相处了三个月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但当她看到曾辉轻松无挂的脸时,立刻明白了。
陈吟固然在成筠心里千斤重,是她一生的支柱,她的心甚至早已在十年前同陈吟葬在了一起。
但对于眼前这个把爱情当作角力游戏的男人来说,陈吟,又是谁?
只是他推倒的几百个女人之中的一个,而已。
他当然能忘记。
成筠漫长的沉默让曾辉觉得有些奇怪,他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她拉回了现实。
他说:“酒是给我调的吧,给我吧,正好有点渴。”
成筠才反应过来手里的酒,一杯立刻能够致他于死地的酒,一杯可以为千千万万个像陈吟一样的受害女性报仇雪恨的酒。
她无声无息地盯着它,一直盯着它。
曾辉见她不给,便主动伸手要去拿。
成筠的手却缩了回去。
扑了个空。
他疑惑地擡头看她,仿佛在问她怎么了。
她也擡眼看向他,微笑说:“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她改主意了。
她把酒端出了屋,倒进了厨房的水池里,打开水龙头,把酒冲得一干二净。
成筠双手拄着水池边,盯着水哗哗地往下流,陷入漫长的沉默。
她不想杀他了。
她猛然明白,如果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那死亡将毫无意义。
死不是惩罚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尤其是像他这种腐烂的活人。
但生不如死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