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筠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把笔怒摔在桌上,“啪”地合上笔记本,摘掉藏在两只耳朵里的海绵耳塞,几步冲出房间到吴小芬的房间,一把推开她的门,吴小芬窝在床上横举着手机专注地看着。门一开,她惊恐地缓缓擡起头,看见是她,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成筠一脸严峻:“我忍你一晚上了。”
吴小芬有点方:“对不起啊小姐,俺干完活了就寻思看点视频放松放松,俺是不是太大声吵你工作了。”
成筠:“不止声大的问题,你居然看了一晚上这个,你是认真的么?”
成筠抢过小芬的手机,指着屏幕上正播放着的视频,从中传出巨大的声音:“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
小芬不好意思了:“俺心情不好嘛……看点小品能开心点。”
“那看看别人的不行么,一定要是卖拐么!还循环播放!我在隔壁陪你听了一晚上的拐了拐了,我报表都画歪了你知道么!!”
“……俺每回心情不好一看赵本山小品就能好老多,对不起小姐,我关了,我不看了。”小芬委屈巴巴地拿过手机准备关视频。
成筠站在门口看着她,自从失恋之后,这妮子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平时活一样不少干,只是比以前安静了,每天少见有笑脸,而刚刚推开门的一霎那,成筠分明看到了她脸上是有笑容的。
是本山大叔和范伟让她笑了。
一副耳机甩在了小芬的身上,她擡头看向成筠,成筠没好气地说:“戴耳机看。”
小芬反映了两秒,笑了:“谢谢小姐。”
小芬戴上耳机继续看起手机,刚看了两眼又立马傻乐起来,咯咯咯的,像只正在下蛋的母鸡。
赵本山可真是个大师。
能把任何境遇的人都哄笑。
成筠嫌弃地瞄了她一眼,无语:“你的笑也收敛点。”
“哦好的咯咯咯,对不起啊小姐,这个小品太好笑了,他们一说话俺就想笑,”小芬说着说着还兴奋了,跟成筠讨论起小品情节了,“你说咱现实生活里咋可能好好一个人就被几句话给忽悠瘸了,道儿都不会走了哈哈哈哈,也太扯了咯咯咯。”
成筠本来是打算走的,但是听她这么一说,她想留下来教育教育这个单纯的小妮子。
“没有啊,我觉得这个小品笑归笑,还是很写实的。”
“哪有哩,俺可没见过这种事。”
“你现在觉得扯,要是真轮到你,被一个大忽悠一而再再二三地暗示你你是个瘸子,你说不定也会忘了怎么走路。”
“俺?”小芬狂摇头,“俺指定不可能,什么人会上当啊太笨了吧。”
“给你讲个故事吧,”成筠抱着胳膊靠在门上不易察觉地笑了,在床边坐下,不紧不慢地说,“二战时期,德国人曾经拿死囚做过一个消极心理暗示的实验,让一个心理教授把一个死囚关在一个屋子里,蒙上他的眼睛,然后告诉他:我们准备换一种方式让你死,会把你的血管割开,让你的血滴尽而死。然后教授划开了死囚的手腕,让他听到滴水声,教授说,这就是你的血在滴。
第二天早上打开房门,你猜怎么了?”
小芬听得入神,耳机里的小品都顾不上了:“血滴干了?”
成筠说:“死囚是死了,脸色惨白,但不是血流干死的,其实他的手腕根本没被划破,声音只是水龙头在滴水。”
“那怎么死的??”
“吓死的。”
小芬惊了。
成筠起身来:“所以啊,其实人的意志是很脆弱的。”
“真的么,俺还是觉得俺不会被忽悠瘸。”
“那要是有人跟你推销便宜又有效的减肥药、美容针呢?”
“俺……”小芬顿时语塞了。
“你不会中招是因为你在这方面有个强大的自我,但如果有人拿你本来就自卑的东西做文章,谁都不见得逃得掉啊,这就是推销的本质。所以说啊,不要掉以轻心以为自己是例外,我也不行。”
“妈呀……这么吓人,那以后俺可得自信点,躲着点那些推销的。”
小芬吓得不轻,成筠倒是忽然眼里绽放出了灵光,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绝好的东西,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微笑。
不禁感叹。
赵本山还真是个大师。
两三天后,成筠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休息,一边抽烟一边刷刷朋友圈,刷着刷着瞄到了曾辉的一条文字动态:后天去香格里拉,有没有适合两个人玩的景点推荐一下,私密一点。
成筠大致把这段话扫描了一遍。
后天,交代了时间。
香格里拉,交代了地点。
两个人,还私密,说明他要带一个女人去,估计就是上次甜品店的那个余婷。
明明白白故意给她看的。
翻译过来就是:成筠我警告你,我换目标了,离成功就差一个旅行炮了,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后天赶紧来香格里拉找我乖乖投怀送抱,不要再那么多有的没的。
成筠对此只有两个字评价:“幼稚。”
既然他都把坑挖得这么周到详尽了,她要是再不往里跳就有点不懂事了。成筠打开笔记本,打算把接下来三四天的工作整理一下,能提前做的提前做,能后推的推到后面,剩下的交给小纪,好把这几天腾出来。
整理了一会儿,成筠的手机响了一声,她看了一眼,是条微信消息。
成筠暂停手上的工作,拿起手机查看,是沙莹莹发来的试写好的歌词。
歌的名字叫《爱》。
要不要这么平庸且俗气且毫无宣传点?光是这歌名,成筠就已经准备好提前失望了。
可她还是给面子地点了一根烟以表重视,一边悠悠吸烟一边把歌词看下来,毕竟她也没真的指望让沙莹莹写出什么爆款歌,她只是想通过歌词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东西。
看着看着,成筠倒看出点意思了。
一根烟尽,又点了一根烟,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平心而论,这首歌歌名一般,但歌词确实有点水平,这样的才女混了三十几年也还是蜗居在一个小小的直播平台里,成筠有点替她唏嘘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成筠觉得她看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可以这么说,这首歌,足以让曾辉这些年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成筠有点兴奋,她来了兴致,直接给沙莹莹拨了通电话。
沙莹莹几乎是秒接的,她在电话那头肯定也一直在忐忑地等着回音。
“嗨……”
沙莹莹的声音听着有些颤。
成筠笑了:“你怎么了?”
“没想到你会直接给我打电话。”
“嗯,歌词我看完了。”成筠说。
“……怎么样?”
“我个人觉得特别好。”
电话那头终于发出了微微的呼气声。
成筠接着说:“歌词很戳心,连我不怎么听情歌的人都感动了,要是编成曲一定能火。”
听到夸奖,沙莹莹也开心地笑了出来,话突然多了:“谢谢啊,能得到你认可我真的太高兴了,其实也没什么啦,也不都是我凭空想出来的,我原来啊,干直播之前做过一阵子情感博主,每天都得搜集几个爱情美文啊什么的发一发,所以比较信手拈来。”
“是吗?”成筠一听,“叫什么,我去关注你。”
“嗨,早就不怎么用了,都快忘了叫啥名了,我找找账号啊,我当时瞎起的……”
成筠没说话,也没催她,只在笔记本上打开了微博,好在她说了名就去搜。等了一会儿,电话那边又说话了:“哎找到了,我叫橙色小灯笼,哎呦我起的这叫什么名儿啊哈哈哈……”
放在键盘上的指尖停止了。
成筠双眸微转,脸上的表情凝住了。
人一生总有几个字是植于脑海最深处的,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它们是直达于心的阀门开关,一旦出现,身体会条件反射地作出反应,就像老远就能听见别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并回头去看。
成筠眨了眨眼,对手机面不改色地说:“那真是用对地方了。”
沙莹莹没察觉出什么,一个劲儿地跟着说:“是啊,真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东西,还派上用场了。人生有时候真挺奇妙的,有因必有果哈。”
“沙小姐,我这边有个会,先不说了。”
“啊没事没事,你忙你忙。”
“好,再见。”
“嗯再见哦!”
嘟——嘟——嘟——
手机已被挂断,但仍被成筠举在耳边,听忙音一声一声地响。
成筠看着眼前的笔记本,瞪红了眼,陷入漫长的沉默。
就在刚才,她一边电话一边在微博上搜索XBG,出现了一个用户。她点进去,主页里只有一条微博,那就是当年她发的文章“我姐姐被渣男欺骗自杀了,请好心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帮我抓住这个坏人!”
这么多年,文章下面的热评第一仍然是橙色小灯笼发的“我看这女的也不无辜,还不是看上人家的钱了,当了婊子就不要立牌坊。”
没错,人生真的挺奇妙的。
不知不觉,成筠盯着电脑一声不吭,双眼却越发通红,手心里被指甲捏出了深深的印子,但感不到疼。
“成筠!成筠!!”
一声怒吼将成筠拉回现实,她合上笔记本,擡头一看,是师父。
师父端着咖啡走进来,责问她几句是不是在工作溜号,成筠紧握的手放松开了,一边给白一榛捏肩一边打哈哈,聊着聊着,她趁师父高兴成功要到了几天假。
风从东边吹来,把打火机吹灭了。
成筠用另一只手遮住再试了一次,这次烟点着了。
眼下四面没有什么高大的遮挡物,风便又直扑过来,使本就肃清的墓地更凉了几分。
成筠一身运动装,背着荧绿色大背包,独自站在一个墓碑前无声无息地抽着烟,看着晨曦的景色。
全程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烟抽完,她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便走了。
迎着晨光,向前方独行而去的剪影,像幅浓墨重彩的油彩画。
去到机场,成筠轻而易举地在贵宾候机室找到了余婷。
她走过去。
“小成总。”
余婷没想到在这能看见她,惊讶地站了起来:“你要去哪儿啊,出差啊?”
成筠开门见山:“余姐,你是要去香格里拉么。”
余婷一愣:“你怎么知……”
“给你看样东西。”
成筠直接掏出了手机,给她看笙歌教育的网站。
余婷扫了一眼,奇怪问:“这什么?”
成筠拿过手机,在屏幕上往下划了划,又展示给她:“你看这是谁。”
怕她看不清,成筠又把金牌导师笙哥的照片放大了一寸,余婷探着脖子仔细辨认,这回看清了,但她还是有点没搞明白状况:“这,这什么东西,他是教什么的导师……”
成筠:“笙哥教育,现在改名狼迹教育,是专门教pua的机构,你听说过pua么?”
余婷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成筠面无表情地继续解释:“就是教男人骗女人上床,骗女人钱。约你一起去香格里拉的曾辉就是教这个的,你们到了那,他会上了你,然后回来之后拉黑你,这还是轻的。你的个人信息还有可能被泄露,被勒索,被骚扰。”
余婷听得目瞪口呆,有好多问题想问成筠,比如她怎么认识他,怎么知道这些,但是她反应了一会儿,发现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避免被伤害。
成筠仿佛能听见她的思考,告诉她:“你就跟他说你临时有工作,不能去了。”
余婷想了一下:“好。”
她托着行李手忙脚乱地往贵宾休息室外走,回头喊道:“谢谢你啊小成,你可帮了姐一大忙,回头姐请你吃饭。”
“没关系的。”
成筠微笑回应,直至余婷消失在视野里,她自己拿出机票,坐下了。
二十多分钟后,她乘上了飞往香格里拉的航班。
飞机在云霄之中平稳飞行,头等舱里成筠喝着咖啡盯着笔记本,网页上全是她搜索的东西。
什么食物雌激素多。
答案是豆制品、鸡蛋、卷心菜、坚果等。
查完以后,成筠合上笔记本,把窗板拉上去,望向窗外,飞机破开云层开始低飞,正下方就是壮阔的高原。
跟沙莹莹在玫瑰酒店那晚的对话浮现在她的耳边。
“他叫曾辉。”
成筠起身要走,沙莹莹急得站了起来,脱口而出。
成筠听了,心满意足地走回到座位上:“那就讲讲你们的事吧,那个曾辉是个什么样的人?”
沙莹莹缓缓坐下来,满脸的不愿意提。
“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他……”她想了想,“孬种,废物,loser,软蛋,屌丝,这些词加起来就是他。不对,这些都不够,像他那种人,从头到脚就是个杯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