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评估打印出来直接给我看,现在,立刻。”
成筠不情不愿地松开了紧抱白一榛的手,走出办公室。
白一榛放下杯子,目光追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手松早了,杯子打翻,咖啡洒了一桌子,溅湿了成筠的笔记本。
白一榛迅速把杯子放远点儿,从纸抽里唰唰唰地抽了几张纸擦笔记本。
擦完盖和外壳后,她把笔记本打开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渗键盘里去。
她擡头,透过玻璃门,看见成筠歪着身子靠在打印机旁盯着它工作,可双眼其实好像在放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白一榛低下头,在要合上笔记本的刹那间被屏幕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她皱着眉头快速读了一遍,而后不动声色地把笔记本合上。
成筠拿着打印好的评估向办公室一步步走来。
“呐,一共三家的。”
成筠进来,把评估放在桌上。
白一榛伸出纤瘦细长的手,擡眼望了她一眼,拿起评估,看了起来。
两天后的上午。
在说来就来的暴雨中,一辆银白色宝马缓缓停在了路边海鲜大排档前。
排档大棚下桌挨桌地坐了许多客人,有的是专门来吃饭的,也有临时躲雨顺便点几个串等雨停的。其中,有一桌上只有一个人,那人从上到下都是不菲的名牌西装,自己点了一大桌菜和啤酒,他是霍振川。
霍振川不算是个有长性的人,没什么事是坚持了很多年的,除了时不时地借各种由头单独约白一榛出来。
而且屡败屡战,锲而不舍。
一般情况下,如果非工作需要,白一榛是不会赴约的,所以后来霍振川长了记性,就经常假以工作之名约她,一开始她会来,两次三次之后,她发现醉翁之意不在酒,对这招也免疫了。但是今天,白一榛却答应得挺爽快。
半个多小时后,当霍振川独自坐在大排档看见白一榛停下宝马并向他走来时,他有点受宠若惊。
她走进防雨布撑起的大棚下,把伞支在空地上沥着,在霍振川一刻不放的目光追随中坐下。她看懂了他表情的意思,解释说:“今天我刚好没什么事。”
沉闷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塑料棚顶上,哗哗作响,嘈杂喧闹,如果不大点声,听不大清人说话。
白一榛看了眼桌上吃了一半的炒蛤蜊、蒜蓉扇贝和几串烧烤,说:“原来大老板也来这种小吃摊。”
霍振川哼笑了一下:“小时候的味道。”
“小纪告诉我娱恒二季带货销量第一的事了,恭喜你霍总。”
“谢谢。”霍振川的情绪并不高涨。
放眼望去,桌上、地上,起码七八个空啤酒瓶子,另一边还有几瓶没开的。
白一榛问:“心情不好?”
“没什么事儿,就离了个婚。”他说的云淡风轻,却仰头闷了一杯酒。
“服务员。”
忙得团团转的服务小哥耳朵很尖,他迅速识别出召唤他的声音方位,并看向这边。
“给我一个杯子。”
白一榛今天本不打算喝酒的,但此时此刻,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很多人觉得白一榛为人冷漠,处事冷静,稍微带点温度的话从不会说,没有同理心,其实她只是天生不太会安慰人罢了。
懂她的人知道,这一碰杯就是她表达安慰的方式了。毕竟,鲜少见到不可一世的霍振川这副沮丧样子。
事实上,白一榛在感情方面纯粹得像张白纸,如同孩童。可有时候,被她善待过的人甚至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
这一杯酒霍振川很受用,他又给白一榛和自己倒上。
他们相对无言,只一杯接一杯酒地喝下去,这种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白总,我今天跟小纪约你的时候其实没抱什么希望,反正你拒绝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都习惯了,”霍总笑道,“但是,今天真是没想到,你能二话不说来陪我,让我非常的感动,真的。”
即使坐在塑料板凳上,白一榛的腰板也挺得很直,她淡淡地对他说:“霍总别这么说,作为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听此话,霍总猛地擡眼看她:“朋友?听你这么说我可太高兴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只把我当生意伙伴而已呢,原来霍某人在白总心里一直算朋友。”
“当然了。”
“那能不能不止于此?”
白一榛一愣,跟霍振川在一起的时候,被调戏这件事可能会迟来但永远不会不到,她也淡定处之,按惯例回以沉默。
霍振川没被打击到,毕竟他已经习惯了。他只是似笑非笑地凝望着白一榛,与其说是欣赏,更不如说是考究,他在她脸上考究得时间太长,把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白一榛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霍振川摇摇头:“其实有一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白总。”
“你问,知无不言。”
“那我可问了啊,你、谈恋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总是想象不出来,是跟工作时候一样一直板着脸,还是会撒娇很小女人,跟平常反差极大,我一直非常非常好奇,很想亲眼见见。”
白一榛沉下眼:“这个问题不是我不想回答,只是我没谈过恋爱,我在亲密关系中是什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霍振川将信将疑:“一次都没有?”
白一榛一言不发。
霍振川点起一根雪茄,在这路边大排档里显得格外错乱,他说:“我不信,你啊,就是不想告诉我。一个从小美到大的女人,怎么可能没人追,男人都瞎了么。”
白一榛听这话笑了:“霍总这话说的,好像真亲眼看着我长大似的,谁告诉你我小时候好看了。”
“哎!别说,我还真见过你小时候!”他忽然来了兴致。
白一榛被他说懵了,只见他把雪茄叼在嘴里,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不知道在翻什么。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霍总兴致勃勃地把手机递到白一榛眼前,那是一张很旧很旧的洗印照片,尽管像素模糊,但隐约可见其背景是游乐场,拍摄对象是两个小姑娘,大手拉着小手。
白一榛看着照片,眉眼微蹙。
霍振川举着手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反应。
半晌后,她却没有正面回应,反问他:“你从哪儿搞到的?”
“这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你吧!”
白一榛擡眼注视他,说:“你不说你哪儿弄的我也不会告诉你。”
霍振川愣了半天,只好缴械投降。
“嗨,就是在小成筠办公室谈事,无意间看见的呗。我看一个是成筠,另一个肯定是你了呗,我一看有你,实在没忍住,就拍了一张。”
见白一榛没吭声,他也有点不确定了,探过头来小声追问她:“哎,这大点的是你吧?”
白一榛垂眼看着照片上的两个女孩,陷入到漫长的缄默里。
雷电把昏沉沉的天空劈开,雨从撕裂的缝隙中倾盆而落。
一时间,白昼变成暗夜。
头顶的棚布被瓢泼的雨打得丝毫不留情,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砸破了,让躲在下面撸串喝酒的人们既庆幸又不安。
雨下到下午仍没停的意思,反而呈越来越大的态势,一辆银白色宝马缓缓停在了小区楼下。
小芬在厨房忙活,锅里炖着土豆和胡萝卜,今晚就吃这个,一个人简单一点就好。
李红霞在水池边找到了一席之地趴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咕嘟咕嘟冒上来的泡。
咚咚咚——
猫竖起耳朵,警觉地挺直身。
有人敲门。
小芬放下汤勺,调至小火慢煮,匆匆去查看。
“谁啊?”
家里一向鲜有客人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我。”
这清冷的声音太有辨识度,小芬赶紧打开门,看见白一榛站在门口,又惊又懵。
小芬反应了一秒:“白总,小姐早上刚走,她旅游去了,不在家的。”
白一榛抖了抖黑伞上的雨水,踏着高跟鞋迈进屋来,关上门:“我知道,我给的假。”
小芬见她要进来,开始手忙脚乱地找拖鞋,找水壶。
“不用忙活了小芬,”她拉住她,“我问你你一个问题就走。”
“问俺?”小芬一愣,“行,白总你想问啥。”
“那个三天两头被小姐带家里来的男人,是叫曾辉吗?”
小芬想了想:“对对,好像是。”
白一榛的目光沉了下来。
窗外雷电交加,树在雨中疯狂摇颤。
“行,谢谢你,”白一榛放下手机,打开门,迈出一只脚又转回来对小芬说,“不用告诉小姐我来过。”
“好的好的。”小芬连连应和。
白一榛关门走了。
刘苏生对霍振川千恩万谢了一番后,立即给曾辉去了一个电话。
上午,他得知那个成筠果真跳进了曾辉欲擒故纵的陷阱里,现在两个人应该已经到香格里拉的酒店了。
为此,在这通电话里,刘苏生把曾辉狠狠地夸了一顿。
身为曾辉这么多年来的最佳拍档,刘苏生管理发展培训机构的第一要义就是夸好曾辉,他可是机构的核心竞争力,只有将这位金牌导师的价值发掘到最大,能从而获得的利也就越大。
其实,刘苏生早就预感到pua培训这一行寿命有限,现在得以肆意发展其实是受益于它目前还很灰色的法律性质。pua这一概念一旦广为人知,便是它衰败陨落的开始,pua培训的未来不可能是蓬勃生长,之后只会越来越艰难。
不过,这并不影响刘苏生继续干下去,这一行于他而言即使是昙花,他也要在它凋谢之前,取其花粉,收其香气,榨其汁水,最后在黎明来临之际,还要给它拍张照发到朋友圈秀一番赚些点赞和关注。直到把它身上的价值榨得一滴不剩后,它是生是死,被阳光晒干,抑或烂在泥土里,都与他无关。
一朵花而已,何必认真。
曾辉这个人就不大一样了,他近乎疯狂地爱着这一行,视其为一生的事业和信仰,是他存在的价值。想要讨好他,钱不一定管用,但对他专业的肯定一定有用。哄好了他,就是机构成长最好的养料。将来,狼迹要是死了,所有人都有可能全身而退,唯独他曾辉必定陪葬。这么个肯卖力又不图利的好搭档,刘苏生可不会轻易放手。
不过不管如何“同床异梦”,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俩还是互相成就、互利互赢的共生关系,甚至比一般夫妻还要牢固紧密。
把曾辉夸开心了,刘苏生准备把更好的消息告诉他:“哥们儿还真把那渣渣像素的照片查明白了,牛逼不牛逼。”
曾辉在电话那头没耐心听他故弄玄虚了,直接开骂:“别他妈废话,到底是不是白一榛?”
刘苏生挑了挑眉:“是。”
曾辉一顿:“准吗?”
“白一榛亲口说的。”
“哎,这大点的是你吧?”
霍振川凑过来紧紧盯着白一榛,他已经问了两遍了,可她盯着照片一直不说话,他还以为是雨声太大她没听清,刚要再问一遍,白一榛忽然擡眼看他,说:“是我。”
这回答让霍振川小惊了一下,他注视着她的双眼:“真是你?”
白一榛淡淡地说:“是我没错,十八九吧,带成筠去玩,大人给照的。”
霍振川夹雪茄的手顿了一下,而后他哈哈笑了出来:“那我就放心了哈哈哈,我这偷拍就挺尴尬的了,要是还拍错,那可太丢人了哈哈哈。”
“不过霍总,私自偷拍人照片涉及侵犯隐私,有点变态啊。”
“哈哈哈还不是因为上面有你,不然我堂堂集团老总能干这事?!”
白一榛用冷淡的眼神凝望他,澄碧的眸子里尽是深不见底的层层冰凌,被这样的目光盯久了反而感到了一丝禁锢的诱惑。
“霍总,你真的喜欢我?”
她问。
霍振川没防备,一下子被问住了。
他说:“那还有假,你可能不知道,我比你以为的喜欢你还要久。”
“那就下次找个好点的地方约我,路边摊我吃不惯,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白一榛站起来,霍振川有些发懵,还未完全确认之前,他拒绝自己提前欣喜:“白一榛你,你的意思是接受了?”
白一榛拿起地上的黑伞,低头看他:“也不是接受,可以试试,这回你不是离婚了么。”
说完,白一榛撑着伞走出雨棚,走进雨里。霍振川的目光灼灼,锁定在她的身上再无法移开,直到目送她驱车驶出蒙蒙雨雾之外。
白一榛拿出了一个暗灰色的优盘。
成筠盯着优盘,一动也不敢动。
铛——铛——
白一榛家客厅里有一个檀木大摆钟,一到整点就报时,几点就敲几下,钟声浑厚而悠长,其实声响不大,但成筠还是被惊到了。
凌晨两点了,她完全不困。
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她紧绷的神经都没被这么刺激过了。
白一榛在质问完那两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之后,并没有等成筠回答上来,就转身拧开了保险箱,从中取出了这个优盘给她。
“你来的正好,这是我昨天刚从霍振川那弄到手的,里面有曾辉通过霍振川卖到海外的所有视频,因为不知道哪个是你姐姐,我就都拷下来了,一共二百三十一个文件。”白一榛说。
成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伸手也没回答,只看着她。
白一榛一直举着优盘对她说:“成筠,拿着它把曾辉送到监狱,不仅给你姐,也算给另外二百三十个人报仇了。完事之后,心无旁骛地给我回来上班。”
成筠眼睑微颤,半晌,笑了出来。
她缓缓地道:“师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姐姐报仇的,我大不了再也不跟那个曾辉在一起了。”
“我看见你电脑里那篇微博了。”白一榛说。
成筠反映了一下,恍然大悟说:“哦你说那个啊,那是别人发的,我就是刷微博刷到那了,师父你也想太多了吧。”
成筠哈哈笑了两声,随手抓起刚才白一榛喝过的水杯喝了一口。
白一榛:“你认为我真的允许自己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儿么?”
成筠哑然,眼睛发涩。
成筠的回答对白一榛并不重要。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反正听我的,把优盘交给警察,把惩罚坏人的事情交给法律,除了这个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白一榛的双眼像两条千斤重的铁链,将成筠的身体牢牢锁住,使她无法动弹,“她会把你交给福利院,也是这个意思。”
她把优盘塞进了成筠的手心里。
“我累了,你随便找个屋睡吧。”
然后,白一榛进屋去了。
咔嚓——卧室门关上了。
暗影灯光里,成筠孑然立于寂静的客厅中央,唯有钟摆声作伴,优盘在她的手心里被越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