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辉听不见手机里的声音,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在沙莹莹的自杀直播中断后,他的胸口像被一记千斤重锤狠狠地砸了个透彻,痛彻心扉且浑身轻盈。然后,他五感尽失了,只剩下一个肉做的空壳,心脏、大脑、血液、水、信仰、灵魂全都弃他而去。
他撑着空洞的双眼看着前方,那里是一片飞逝而过的、刺眼的花白。
他僵着身体,伸出颤抖的手,掰动车门,纵身扑进那光里。
“曾先生!!”
车还在行驶中,曾辉已经跳了出去。
人生,有很多种绝望。
有的可以扛过去,有的则是彻彻底底的山崩地裂。
比如,当一个浪子正要回头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此时此刻,成筠一个人坐在家里的窗台上缓慢地抽烟,享受着胜利的幽静时光。
猫立于边上认真地舔着身子。
窗外夕阳正红得认真,密集的楼房顶上泛着金的紫的红的、相互纠缠的霞云,美的迷惑人心。世界如此静谧迷人,假装它一直很安详。
成筠没有买到机票。
她压根就没买。
就在刚刚,她得知了曾辉跳车自杀的消息,没有一丝表情。
她放下手机,回想起那个晚上。
在夜店的那个晚上。
成筠把曾辉带去的那个叫李小海的学员喝倒后,从他的手机里看到了狼迹艾友群。
群里一共二十一个男人,每个人都是艾滋病携带者。
“各位,看看这回这个咋样?”
最近的一次聚集性聊天是半个小时前,一个叫何家冬的人连爆了四五张某女人披头散发躺在床上昏睡的裸照,正面的背面的都有,那女人就像一条咸鱼被他任意摆布着,大概是被迷晕了。
群里的其他人纷纷像见了血的鲨似的,闻着腥味纷纷涌出水面起哄叫好。就好像那照片里的不是人,而是一个肥美的猎物而已。
“冬子你这不行啊,看人家伟哥都开始要泡名人了,那多牛逼啊!”
“对啊@田仁伟伟伟伟哥,你的进度呢!没见动静啊!”
“跟我们汇报汇报。”
“肯定黄了。”
几十条召唤之后,那个叫田仁伟的在下面回了话:
“别催,已经要到联系方式了。”
“牛逼啊伟哥,那可是逗鱼一姐,上到她你要火啊!此生无憾了!操!”
看到“逗鱼一姐”四个字,成筠目光微沉,她等不急逐条看下去,直接向下滑,滑到了这个一姐的名字。
沙莹莹。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三个字出现在这个群里,成筠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亦或真的是报应。
可从这些人的语气看来,曾辉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让一生最在意的人毁灭在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手里。
成筠没有想到,在复仇方面,命运比她更会设计。
可她仍被惊得不轻。
甚至有些不忍。
她把目光从手机移向趴在吧台上醉成烂泥的李小海,又转头望向夜店昏暗一角里与女人缠绵悱恻的曾辉。
她垂下眼帘,握着手机哒哒哒地打了一串字:
“我觉得挑名人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会把咱们都抖出去,我建议还是算了吧。”
编辑完,她把拇指放于“发送”之上,忽而停住了。
刹那间,她脑海的最前端突然杀出一个画面,是微博上橙色小灯笼的评论“我看这女的也不无辜,还不是看上人家的钱了,当了婊子就不要立牌坊。”
瞳孔收缩,寒芒闪动。
差之毫厘,戛然而止。
一念间,成筠把手指从“发送”上移开,继而按住删除键,将整段清空。
群里还在讨论得热闹,田仁伟生怕自己魅力不足勾搭不上沙莹莹,其他人就给他支招说去找曾辉要《猎女十二手册》,有那手册在手,一定百发百中。
成筠扫了一眼,锁上手机把它放回原处,起身离开了吧台。
沙莹莹的自杀直播高居热搜榜第一整整两天没下来过,她的死不仅引起了网络轰动,更掀起了一大波社会关注。
起先,是网友为她的遭遇愤慨不平,纷纷主动把田仁伟人肉了出来,然后各大营销号公众号也稳抓时机来了一波顺藤摸瓜,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网友就从田仁伟扒出了艾友群里的所有人,然后再到狼迹pua教育,再到整个pua培训链,从狼迹与霍振川非法交易色情视频又扒出了霍振川多年通过暗网走私洗钱的行为,接着引出逗鱼平台绑架主播终身的霸王卖身契一事……
“网红主播背后的辛酸内幕”、“pua培训机构大曝光”、“暗网走私贩卖色情视频的资本家”等一系列衍生文章新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管真的假的,有没有添油加醋,人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的愤怒,他们只想借题发挥,发泄出虽然从未爆发过但是淤积心中已久的种种怨恨。
很快,相关部门迅速介入。
以狼迹为首的pua培训班全部关门大吉,坐牢的坐牢,罚款的罚款;霍振川锒铛入狱,逗鱼宣布破产。这一切发生,成筠什么都没做。
她每天就在家里刷新闻,想着小时候那个曾经好心帮过她的阿姨说的话。
“现在的互联网多厉害啊,有不公平的事情发到网上去,火了就会引起关注,到时候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和政府看到了就会主动帮你解决。”
事实证明,她说的没错。
成筠很感谢她当年的意见。
曾辉在花白中走了很久很久,那里无声无息,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他是纯白空间里唯一的活物。
他漫无目地走下去,不知走了多远,因为他没有参照系,但他看到了一扇门。
打开门,林小宁站在那里。
她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素颜但很好看,一如当年的少女模样。她欢快地笑着,呼唤着他的名字。
“曾辉!你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清,你过来呀!曾辉,来呀!”
曾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含着泪,不知不觉中伸出手,一步步向她靠近。
她像蜃楼,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走不到她跟前去。
他就一直走一直走,叫她不要乱跑站在原地,可她听不见。
他拼命奔跑,跑到口腔干枯,肺叶着起了火,腿也失去了知觉,他终于来到她的眼前,拉住了她的手。
她问他:“曾辉,你跟我说什么?”
“我……”
他欲言又止,刹那间白色的空间产生巨裂,大地被撕扯成两半,缝隙就在林小宁的脚下,曾辉来不及抓,眼看她掉了下去!
“林小宁!!!”
曾辉猛然醒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进他的眼睛里,火辣辣得疼。他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有窗,有门,有桌子椅子,有床,还有点滴瓶。
这一定不是天堂,这大概是地狱,天堂他没去成,他又回到了这地狱来。
他觉得恼怒,想要纵身坐起,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力气。
不对,是根本感受不到双腿。
他低下头看去,床上下半身那里空荡荡的一片,肉体在大腿处戛然而止。
“啊、啊!”他忍不住呼喊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用上肢撑着床,不管不顾地向床边蠕动着身子。
嘶喊声把医生护士唤了进来,他们进屋时,看到曾辉整个人卷着半个被子摔在地上。他们合力将他擡回到病床上并死死按住,用绳子绑在床杆上,可他挣扎得厉害,嘴里的咒骂也不停。
“镇定!”
一个护士掏出一根注射器,在剧烈地摇晃中对准曾辉的脖颈猛地一戳。
“别闹了!”
一声响亮的吼声立刻将失心疯般的曾辉叫停住了,他擡头望去,病房门口站着的是成筠。
他冲她大喊:“成筠!!!你他妈充什么好人!!”
镇定剂药效很快,他喊了两下便喊不动了,瘫在床里,安分了许多。
成筠跟几位医护人员说:“辛苦了,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护士长点点头,其他人都跟着她出去了,并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成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低头凝望着曾辉。
曾辉紧闭着眼,干裂的嘴唇不住地颤动。
“无论如何,怎么能寻短见呢,”她开了口,“幸亏老陈刹车及时,要不就不是压到腿那么简单了,你的命就没了。”
他冲她大喊:“我就是他妈想死!!我求你救我了吗?救我干什么!!!谁需要你充好人!!谁他妈让你救我了!!!”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
成筠说着,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曾辉忽然想到什么,激动地抓住成筠的胳膊,问:“她救回来了吗?”
成筠沉默了,拿出手机,随手就滑到了个“逗鱼主播沙莹莹直播自杀,抢救无效不幸去世”的新闻给他看。
曾辉的瞳孔里瞬间暗沉下来,紧握成筠胳膊的手也脱了力,他看着天花板,又好像没在看。
成筠对他说:“她是自杀,跟你没有关系。”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成筠自己心中一颤。
类似的话,曾辉应该说过的吧?
同样是自杀,在另一个女孩为他而死的时候,他轻蔑一笑地说:“她是自杀,跟我没有关系。”
这次,他笑不出来了。
而且,他万念俱灰地重复着:“跟我有关系,跟我有关系……”
成筠装作不懂,继续追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曾辉明显说不出口,那对他来说太痛苦了,连复述出来都是一种煎熬。
成筠想了想,淡淡地说:“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害她感染艾滋的那个渣男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好学生。”
曾辉不说话,脖子上颤着暴起的青筋。
“而且,她是含着对你的恨而死的。”
“你别说了。”
“你本来想跟她道歉,然后你们重归于好。”
“别说了。”
“破镜重圆,然后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跟她好好过日子。”
“我让你别说了!!”
“但是你来不及了。”
曾辉咬紧牙关,仍止不住抽泣了。
成筠弯下腰,把脸凑他更近一些,耳语道:“你想要让你自己心安,想要当这十年不存在,曾辉,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一瞬,曾辉睁开惶惑的眼睛盯向成筠的脸。
她看着他,擡起手,纤细的手指抵在他的额头上,顺着脸颊轻轻划下:“你不是一直都很疑惑我想要什么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想要你活着,痛苦地活着,你越痛苦我越高兴。我要你看见花白的大腿,但使不上力气。我要你余生的每一天都在忏悔里,却永远得不到原谅。我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也得不到。”
曾辉:“你是谁。”
成筠忽然笑了,笑得明媚如歌,她玩心大起,把另一只手向他的身下试探:“你猜猜,给你三次机会。”
曾辉此时此刻躺在床上想动又动弹不得,他惊慌不安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他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她是不是自己很久以前pua过的女人,只是自己不记得了,但是他死死盯着成筠的脸,想破了脑袋也没认出来。
成筠不耐烦了:“快猜!”
“就是成筠啊。”
“不对。”
她的手突然发力,狠狠捏了一把他截肢未愈的大腿,曾辉惨烈地叫了出来。
他惊了,刚要张嘴大喊,就被成筠掐着腿说:“为了保护你不被噪音打扰,我选了一间隔音效果特别好的房间,不信你可以试试。”
“你到底想干什么!!”
“接着猜啊,还有两次机会。”
那捏的一下直接把曾辉疼得满头大汗,他喘着气,想了半天,又说出了一个名字:“齐,齐敏霖——啊———”
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呦,齐敏霖又是谁啊,这段故事讲给我听听。”成筠手上用力,脸上却云淡风轻。
曾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已经疼得有些双眼模糊了。
成筠立刻收起笑:“算了,无非就是你那点老掉牙的渣男事迹,不想听了。接着猜,最后一次机会,你可得好好想,猜错了后果自负噢。”
曾辉瞪着她,随后闭上眼使劲地在脑海里把这十年来有过交集的女人都回想了一遍,让他懊恼的是,大多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没见过成筠,或者说没见过她现在这个样子。
会不会是改名换姓了呢。
会不会是整容了呢。
会不会是曾经某个受害者的亲朋好友来报复?
曾辉猛然睁开眼,亲朋好友。
他惶惶不安地盯着成筠的脸,越看越觉得她既陌生又熟悉。
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停滞了:“你是……你不会是……”
成筠也注视着他:“我是谁?”
“你是……陈……”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说出来。”
“你是陈……陈晓彤的室友。”
成筠愣住了。
五秒后,她噗嗤地笑了出来。
那笑是苦的,她甚至笑到没有力气去掐他的腿了。
曾辉的目光追随着狂笑不止的她,仍不确定自己猜没猜对。
成筠笑得实在停不下来,曾辉只能开口说话:“不管你是谁,我为我伤害过你道歉,只求你放我……”
“我不接受!!!”
成筠忽然站起来对他大吼出来。
她指了指天,对他说:“她们永远都不接受你的道歉,她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包括林小宁。”
曾辉已说不出话来。
成筠整理了一下情绪,拿起包一边在里面翻什么东西一边说:“没关系,时间有都是。”
她掏出了一个戴着耳机的随身听,把耳机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后半辈子都可以在这慢慢想我是谁,从你第一个祸害的女人开始,从头想。”
说着,成筠按下了播放键,把随身听放在床头,走出了病房。
曾辉朝着她的背影大喊:“回来!!!你!!!”
耳机里传出了《爱》的旋律,曾辉的手被绑着,没法将耳机摘去,他只能任由林小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梦魇般缠绕,一遍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这是一家私立疗养院,成筠与院长私交甚好,她嘱咐全院好好照顾曾辉,钱不是问题,只要不要让他做傻事。
“对了,他这次可能受的刺激比较大,精神不太好,老说胡话,你们甭理他,还有,多给他听听音乐,应该对他的病有好处。”
院长连连点头:“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你姐夫的。”
“拜托了,冯院长。”
成筠转身走出了疗养院,刚踏出大门一步,曾辉的哭号声响彻了天空。
她脚步不停地走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她顾不上车流攒动,只兀自走下去,仿佛屏蔽了全世界。
她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被交通协管大爷用小红旗阻挡了脚步,原来前方红灯。
成筠站定了,盯着那红灯看。
看着看着,她忽然崩溃了,大哭了起来。
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任由路人和协管大爷怎么劝,她就是不起来。后来,他们也干脆不劝了,绿灯亮了,各过各的马路,留她一人蹲在原地哭。
不知哭了多久,总之,当成筠擡起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感觉把眼泪全都倒干了,然后才起身继续走。
她回了趟公司,却没想到看见白一榛正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等她。
屋里没开灯,尽管光线很暗,白一榛脸上的冷峻仍清清楚楚。
“师父。”成筠叫她。
白一榛擡头望着她,眼神像刀子。
“我问你,你是不是没拿优盘报警?”
成筠沉下眼眸。
白一榛:“你还是自己乱来了。”
成筠沉默了一会儿,索性直视她说:“坐牢对他没用。”
“糊涂!那你也不能像他害人一样伤害别人!你这是被仇恨反噬了!你这样跟他还有什么区别!!”白一榛站了起来。
“我没有伤害别人。”
她们面对面对峙着,时间在空气里凝结成冰,一刻也挪不动。
白一榛:“你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