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曾辉的耳朵静静播放,整首歌不到五分钟,却似过了千年。
曾辉放下耳机,陷入漫长的缄默里,他两眼失神,通红的眼白被泪浸着。
他感到浑身无力,大脑也停止了运转,身体似乎突然失去了重心,魂魄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了。
他不想说话不想动,只想这样坐在昏暗里。
“去找她吧。”
成筠已经陪他坐了很久,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她向窗外望了望,觉得是时候叫醒他了。
曾辉目光微转,这是他听完歌以后第一次有了动静。
成筠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接着说:“现在就去找她,我看她最近动态应该在韩国。”
他低着头,嗓音哑然,冷笑道:“你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找她。”
清吧里渐渐人多了起来,一伙年轻男女说笑着、打闹着闯进来,把宁静搅碎了。他们吵吵闹闹地点了酒,坐在了斜对面那桌,玩起了德国心脏病。
相比之下,他们俩的气氛更加沉闷。
曾辉闭上双眼,说:“我现在钱没了,工作也快丢了,就算有工作也是个p……你觉得她能接受吗,我现在就连作为男人的能力都给不了她,我找她干什么,自取其辱么?”
“看,你又来。”
成筠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一根烟,把打火机甩到桌上,往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喷涌而出。她盯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说:“我看这歌你是白听!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她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成不成功有没有能力,因为那些压根儿就不是她喜欢你的原因,她喜欢的是你,原原本本的你。你只要变回原来的你,她就能接受。”
他听了,微微擡起通红的眸子,用犹豫不定的眼神看着成筠。
“bang!!!”
“哈哈哈,输了输了,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那伙男女玩的兴致勃勃,激动地连连叫喊,把其他桌客人吓一跳。
曾辉却不为所动,他只是一直看着成筠,半晌,他问她:“我还变得回去么?”
成筠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样了。”
“她可等了你十几年,你想让遗憾继续下去么,直到把这一生过完?”
曾辉沉下了脸,把头压得很深很深,他大概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只鸵鸟,那样就可以一头扎进土里。可他忘记了,鸵鸟身子那么大,还是会被看见,而且那撅着屁股躲在土里的姿势在外人看来反而更好笑。
“哈哈哈哈……”那伙人的笑声应景地在耳边回荡,仿佛是故意笑给他的。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地把脸擡起来。
成筠见了:“想通了?”
曾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成筠说:“你能有这份勇气真的很不错,我支持你。这样吧,我出钱给你买机票。如果进展顺利,你们正好可以在那玩玩。”
曾辉忽而擡头,眯着眼,若有所思地凝望她。
成筠有些懵:“怎么了?”
曾辉:“你为什么帮我。”
成筠一听,神秘地笑着抽了一口烟,轻吐而出,说:“你知道这世上比金子还贵的是什么吗?”
曾辉没回答,但目光仍在她脸上。
成筠凑近了些,说:“是浪子回头。”
曾辉微微一怔。
“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是帮你,是为了你改邪归正了以后就不会祸害别人了,我这可是为民除害,”她举着酒在半空中晃了晃,笑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慈善很大爱啊。”
曾辉没说什么,他垂下眼帘,往后一靠,深深叹了口气。他扭头往窗外望,外面一片漆黑,没酒吧里亮,玻璃上反射出他的脸,他怔怔地看着自己。
许久后,他开了口说了句话。
“不管为什么,谢谢你。”
第二天,成筠不仅买了最早一班飞往韩国釜山的航班机票,而且还派贴身司机老陈亲自送曾辉去机场。
登机的时候,曾辉发现老陈手里也有一张机票,疑惑地看他。
老陈憨憨地笑说:“成总怕您一个人在韩国各种不方便,遇到事了自己不好处理,就吩咐我陪您一起,有什么事我帮您。”
“不用了老陈,我自己可以。”
“哎呀没事,我们公司总派我去韩国出差,什么首尔釜山啊我都熟,我还会韩语呢,不信我给你讲两句?”
“不用了。”“啊尼哈塞呦,努古塞呦,欧哈呦……”
“老陈。”曾辉打断他。
“昂?”
“欧哈呦是日语。”
“哦可不,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闹笑话了,去的地方太多了,记窜台了!但是您放心,到釜山以后有语言环境一熏,我保证不会错!”
曾辉想了想,说:“好吧,那这几天就麻烦你了老陈。”
“放心吧!曾先生!”
曾辉推着行李没走两步,手机又震了。他低头看了眼,刘苏生发了无数条短信问他在哪儿,并疯了似的打了几十个电话。
他无声地看了一眼,把手机关了机,推着行李箱向安检口走去……
两个半小时后,飞机在釜山机场降落。
老陈一落地就找当地的朋友借到了一辆车。
在去往成筠查到的沙莹莹所在的集训营路上,曾辉坐在后车座里忐忑不安。他的手心一直一直出汗,擦了又出,出了又擦。
从机场到训练营不算太远,路上不堵的话,半个小时车程。
但他多希望路程能再长一点,让他能做好跟沙莹莹见面的心理准备,半个小时根本不够。
这十一二年来,他虽然没有一天不会看到她,但那都是躲在电脑后面的窥视。
每天晚上七点半,沙莹莹都会准时开播,不出意外的话,曾辉总会看她一眼。
沙莹莹每次在直播中,拼命唱歌拼命讲笑话逗那零星几个粉丝笑的时候,并不知道曾辉在看她,更不知道一直牢牢将自己捆绑在逗鱼的真正老板也是他。她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够好,还不够“努力”去争取。
对曾辉来说,带着这样的身份看沙莹莹的直播,常会感觉很奇怪,她好像离自己既遥远又无限接近。这些年,他们之间明明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却从未真正再见过面,而今天,是他们分离后的第一次。
是久别重逢,还是仇人相见,答案只有见了才知道。
他不想再搞砸了。
他已经搞砸一次了。
在车上的这半个小时,比起酝酿见面了该跟沙莹莹说什么,他更多的想到的是离开吉岩后的自己,像看了一个春晚上演员自以为很好笑其实无聊透顶的小品。
他每天都在在意自己是不是男人里的最强者,每天都用花里胡哨的言语、行为、服饰、房子、身份装饰自己。
每天都在扮演别人,演得栩栩如生,演得忘记了自己。
他是如此的滑稽可笑,且浑然不知。
他不忍回首,这世上还会有人比他更蠢么?
兜兜转转十几载,到头来是被自己心里的卑微耍得团团转。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见面会怎样收场,他没想好说什么,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就是被狠狠拒绝并被羞辱一番。
这倒也合情合理。
他决定了,无论沙莹莹怎么对他,他都要抱紧她,跟她道歉。一次不成,就道十遍,永远不成,就永远道歉下去,直到她原谅他。
带着这样的决心,他到达了目的地。
“到了,曾先生。”老陈把车停在集训营大楼门前,回头对他说。
曾辉下了车,没立即进去,而是站在大楼门前抽了一根烟,老陈就在旁边等。
一根烟尽,他深呼吸一番,才迈进了大门。
二人走到前台,曾辉跟老陈说:“你问她,有个叫沙莹莹的艺人在哪儿屋。”
“没问题。”
接着,老陈扭头用一口略微生硬的韩语把这句话叽里呱啦地转述给前台小姐,可前台的反应很奇怪。不知是没听懂老陈的韩语还是怎么的,她忽然皱起眉头跟老陈说了句话,曾辉虽然听不懂,但是从她的语气神态来看是一句反问。
曾辉问老陈:“她说什么?”
老陈听了前台的回答也一脸懵,顾不上曾辉,直接又跟前台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不知为何,曾辉莫名紧张起来。
前台又回了一堆话。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交流得热火朝天。站在一旁的曾辉插不上话,只能根据他们说话时脸上那些令人不安的神情干着急。
“她到底说什么了!?沙莹莹在哪儿!”
几轮下来,曾辉实在忍不了了,强行打断了他们俩的对话。
老陈一脸愁容地看着他,说:“估计咱白来了,这没有沙莹莹,连中国艺人都没有。”
曾辉怔在原地,继而喊出来:“不是你们成总查到了她在这么!”
老陈:“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啊,我只负责陪您……要不我给成总打个电话问问?”
曾辉反应了半晌,举着手机说:“我打。”
“哎我的错,我确实查到她去釜山集训了,谁想到她们提前结束回国了,我也刚知道,”成筠在电话那边懊恼地道歉,“你别急啊,你回来的机票我包了。”
“不用。”
曾辉泄气地挂掉了电话,嘴里叼着烟,靠在甘川文化村的红色围墙上失神地望着远处。
紧紧凑凑的房屋在小山上鳞次栉比,异域情调的水彩壁画,参差不齐的彩色屋檐,树上做窝的不知名鸟,木道上晒太阳的猫,如果刚才顺利遇见了沙莹莹,这样的好风景,此时应该是他们一起在看。
曾辉把烟一口一口抽完了,扔在地上踩捏。
该回机场了。
他拿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被一条逗鱼消息吸引了。
那是十分钟前沙莹莹开播的推送。
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分。
她从没在中午开播过。
而且毫无预告,一看就是临时起意。
曾辉点开推送,心里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一进直播间,观看直播人数就先吓了他一跳。
开播十分钟,二百三十多万人。
而且还在猛涨。
沙莹莹在哭,哭得有气无力,哭得双眼肿得不成样。她一袭白裙,妆都没化,整个人憔悴得病态。
几天不见,她瘦成了一副骨架,加上苍白的脸,看得人触目惊心。
“天呐,被骗了!”
“好可怜。”
“宝贝你要坚强,我们永远陪着你!”
弹幕以一闪而过的速度疯狂刷新着,看得曾辉心里直发慌。
沙莹莹终于暂时止住哭,开口说话了:“我从来没想到这种事情有一天会找上我。”
刚说了一句,她的眼泪又抑制不住地滑落了下来。
“前阵子我遇到了一个男的,人虽然普通了点但是对我特别特别好,说实话,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了。而且,特别难得的是他还是一个音乐公司的猎手。那段时间我刚好也在谈的另一家公司迟迟不给我发歌,怎么催都没信儿,我就觉得肯定没戏了,心里挺急的。他就跟我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不帮你发我帮你发,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心里又暖又难受,我觉得这个男人大概就是这些年老天赐给我唯一的礼物吧。可是前几天我无意间看见他的手机,才发现,我被骗了。”
曾辉紧紧攥着手机,立刻奔上车:“老陈,去机场!!”
老陈:“怎么了?”
坐上车的同时,他给成筠拨了一通电话。
“你看直播了吗!!”曾辉呼喊道。
成筠:“刚看到!”
“现在就帮我买机票!!快!”
“放心,我已经吩咐人在买了,你别急,不会有事的!”
曾辉挂断电话,赶紧接着点进直播。
观看人次在持续增长。
沙莹莹缓缓举起了一张纸,用那双大而无神的双眼直视镜头,就像在直视曾辉一样。
弹幕里疯狂滚动着一串串问号。
“什么东西????”
“纸上写的什么啊?”
“看不清,拿近一点!”
沙莹莹:“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他不是什么猎手,也不可能给我发歌,他也不喜欢我,他就是个骗我上床的pua。”
她还是没能坚持把话说完就哽咽了。
“pua!妈呀!”
“啥是pua??”
“太可怕太恶心了!”
弹幕炸开了。
沙莹莹的手指紧紧捏着手里的纸,那是一张化验单:“他只给了我这个……除了这个他什么都没给我。”
弹幕中有人说:
“我看清了!”
“艾滋????????”
“操!?”
“造假的吧!”
“HIV!丧心病狂吧!人渣!”
“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心疼莹莹T-T,你要挺住啊!”
“说造假的祝你早日被传染!”
曾辉死死盯着手机,紧攥的双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他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抛弃他的身体了。
他忽然不敢看下去不敢听下去,更不敢多想,因为他怕真相跟自己想到的一样。
他望向车窗外飞驰的景物,对已经在全速前进的老陈发了疯地大喊:“再快点!!”
他竭力调整呼吸:“老陈,手机给我!”他在自己手机上看沙莹莹的直播,用老陈手机又给成筠打了个电话。
“票买到了吗!”
成筠:“还没,最近的航班没票了,我在托关系。”
“快!!!!!求你!!!!真的来不及了!!!”曾辉崩溃地狠锤车座。
直播里,沙莹莹绝望地留下无声的眼泪:“朋友们,我三十一了,我最好的年华都折在这里了,就算我只是想出张专辑,我有错吗?我有颜有才又努力可为什么老天爷不但看不见我,还要惩罚我!你们谁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是这样……这算是报应吗?”
观看人次暴涨至六百万。
直播中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但沙莹莹没有理会,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兀自对镜头语气淡淡地说:“今天这个直播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开。一个是给你们提个醒,尤其是女生,一定要擦亮眼睛别像我一样被那些pua骗,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也不要轻易地为任何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改变自己……变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对了还有,骗我的那个人叫田仁伟。”
曾辉倏地紧闭双眼。
眼珠剧烈颤动。
沙莹莹:“不止他一个,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像我一样……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直播了。”
曾辉死死盯着手机不住地嘀咕:“不……不不不……”
沙莹莹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水果刀,直播间里的所有人都疯了。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
“我爱你”
“别做傻事”
“我是曾辉”
“林小宁”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我是曾辉”
……
曾辉用抖到无法自控的手发出一连串的弹幕,瞬间就被淹没。
沙莹莹把刀轻轻抵在手腕上,脸上露出苍白的微笑。
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
曾辉一个接一个地给成筠打电话。
弹幕里被“不要”疯狂刷屏。
观看人数突破一千万。
“还好,昨天上午我的第一首歌终于发了,希望你们能喜欢。”
说完,沙莹莹握着刀的手微微向下用力————
直播被迫中断。
……
……
电话终于通了。
成筠:“票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