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香烟、细雨,冷战
想着想着,她就拿起了刘灵忘在了家里的香烟,摆弄着。
“我小时候上学放学我爸妈都会送我,到了高中都是,我当时好烦噢,觉得他也太夸张了。结果回过头来一想,才发现我爸才最清楚女孩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危险,但他却从来没教育过我要提防男人,反倒是天天想着,我要是结婚了,就有人能照顾我了。”
权西森只是侧头听她讲着,目光则一直放在那盒香烟上。她无意识地转着那盒烟,食指打开盒盖,抽出一支,动作很娴熟地衔进嘴里,然后像转笔一样转着打火机,却迟迟不点燃。
“我刚刚开始工作时,住在白云区,中途会经过流花湖公园——你知道那个公园吗?”
她又从嘴里拿出烟,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姿势还挺性感。
权西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那个公园晚上好恐怖的,除了路灯和山林之外,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有一天晚上我打车回去,司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绕了一下那个公园,我往周围一看,心里就开始发毛了,问他为什么走这条路,那个司机说主干道车祸,那条路堵车。我开了GPS,把车牌号和司机的信息以及所在的地址都发给了钱闪闪,跟她说如果十分钟后我没有联系她就报警。但钱闪闪当时在洗澡,没看到那条消息,我又发给别人,很奇怪的,那天所有人都没有及时回复我,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人类都抛弃了一样,一直紧张地握着手机,盯着车窗外,想着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我要怎么反击……”
其实迄今想起这件事,顾西穗都心有余悸。
当然,最后她安全到家,司机的确只是绕了个路,几分钟后就又开到大马路上去了,顾西穗却记得那短短几分钟的恐惧,脑海里上演了所有犯罪片情节,紧紧咬着牙齿,肌肉紧绷,到终于放松下来的时候,觉得脖子出奇地痛。
那些细小的、不经意的、日常的、甚至她早已习以为常的恐惧,在这几年里突然就连接到了一起,由点至线,不断地蔓延、胀大,直至变成星云一般,扩散到整个脑海。
她从前从来不觉得那是一个结构性问题,直到最近几年才反应过来,那是只有女性才会懂的恐惧。
她还想继续讲下去,权西森却说:“顾西穗,你不能一直回忆这些。”
“为什么?”
“因为恐惧这种事,会越想越多的,想到最后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他很平和地说:“恐惧除了让人胆怯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顾西穗怔了怔,才说:“我现在在说的并不是恐惧。”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你再说下去,恐惧就会变成实体。”他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没必要陷入这种集体恐慌当中。”
顾西穗还是愣在那里,终于是点了那根烟,深吸了一口,挑衅一般地问:“还有呢?”
权西森顿时就笑了,说:“你要生气了。”
这几年,好像任何情侣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女人试图让男人理解,男人则试图让女人不要把这些问题归咎为性别。一旦开始讨论这些,一只脚就迈进了分手边缘。
顾西穗心知肚明,却还是笑眯眯说:“我不生气,你继续说。”
权西森却没上这个当,慢悠悠地说:“你已经连续聊了一周了,我知道你在表达什么,也知道你在抗议什么,但太久了……”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问题就来了,如果你确定我不知道的话,你为什么说?”
顾西穗怔了怔——好的,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最下头的时刻。她在心里暗骂:该死的男人。
他则还是挂着那副气定神闲的笑容,唯独目光变得深沉了一些,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做道选择题好了,A,你默默讲一天,甚至一年,我耐心一天,或者一年,然后抱紧你说我永远也不会让你经历这些的;B,我现在就告诉你哪里出了问题,然后你默默生气,我再跟你道歉;C,我们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坐在这里聊这件事,不是情侣,不是朋友,就是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普通人,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你可以尽情地骂,我绝不反驳。”
顾西穗皱了皱眉,讽刺地笑着,说:“你们男的是不是真的理解不了这种恐惧?”
他也跟着笑,反问:“如果我说能理解,你信吗?”
顾西眯起眼睛,他也气定神闲地看回去,虽然都在笑,但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彻底把天聊死了。
——她当然不会信。
而后是一段静默的时间,只有窗外的雨还无所谓地下着,权西森终究是无法忍受香烟的味道,摁灭了那支烟,顾西穗则一脸享受,又吸了一口,之后问:“你什么时候回佛山?”
权西森几乎快大笑了起来,说:“你都这么问了,我只好现在就回去了。”
奇怪的是,他们连产生隔阂都可以笑眯眯地谈。
顾西穗像一个成熟的人应该做的那样,非常明确地告诉他:“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分开一下,因为再聊下去我肯定会生气的。我还不确定我为什么生气,我只是不想跟你生气。”
他则说:“你现在就已经在生气了——不过你会原谅我的。”
“你想得美!”
“那当然了,大过年的,想得不美怎么行?”他伸了个懒腰。
顾西穗依然还是被逗笑了,然后吻了吻他的嘴唇,说:“春节快乐。”
“你也是。”
那是个夹杂着烟草气息的吻,顾西穗直到那一刻,才确定她是个会恋爱的人了——她现在既能控制好节奏,也能控制住那些微小的伤心,不再默默生气了。
而权西森也全力配合。
他们就这样甜甜蜜蜜地开启“冷战”,顾西穗怀抱着双臂,一辆抗拒地送他到门口,他已经走出去了,才突然回头,说:“之前我跟你说我去二沙岛念书是因为户口问题,现在你知道我妈是谁了,我就可以告诉你了。08年,金融危机,姚总当时特别焦虑,但我在家,她又不想让我担心,就干脆把我送到了广州来念书,寄宿制。姚总是个工作起来很不要命的人,我跟她都知道,只要我一走,她就可以什么都不顾了,估计连饭都不会好好吃。我到了那所学校后非常不适应——实际上整整三年都不适应,但第一个月是最难熬的。因为我特别怕姚总死在家里了都没有人发现,她有胃病,心脏也不好,她却根本不当一回事。我每天都在想,她要是病了怎么办,或者死了怎么办,越想越觉得可怕,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打了个车到佛山,到家后看到别墅外面停着很多车,当时特别紧张,以为姚总出了什么事,结果打开门,一看,姚总正在跟她的闺蜜们喝酒聊天……”
顾西穗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权西森的那几个同学,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在说他的恐惧,那肯定跟顾西穗所说的恐惧不是一回事,不过……
“我爸在我六岁时离家出走,家里只有我跟我妈两个人。佛山那种地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其实是很辛苦的,何况又是工业区。但我跟我妈一直保持着某种默契,那就是自己遇到了烦心事也不告诉对方,我们俩就每天假装生活都很平顺,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姚总跟我说,我照顾好我自己,她照顾好她自己,我们俩才有未来可言。”
听到那句话,顾西穗简直打了个激灵。
“我也不确定我跟姚总这个相处方式到底是不是对的,考虑到我们俩都还算身心健康,也没什么心理变态的地方,只能假设这种相处方式没问题好了。”
权西森没什么表情地说,然后把她的马尾拉到了肩侧,简直是一脸沉醉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之后才说:“而我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不管是跟谁。”
顾西穗仔细消化着那段话,之后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他便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那我等你特赦好了。”
特赦。
看着他进电梯之后,顾西穗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忍不住又笑了。
特赦……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后她才发现,集体恐慌那四个字,还挺精准的。
当天晚上她下班时,看到两个柜姐正在路边,就走过去问了问,才知道她们都住番禺,平时都习惯跟另一个男同事拼车的,但今天该男性同事有事,她们又不太敢跟陌生人拼车,于是就那么一直僵持着。
那两个女孩子都二十出头,小品牌,自然也没什么高工资之类,顾西穗犹豫了一下,说:“我送你们好了。”
“太麻烦了吧?”
“没事,我刚好要去那边。”
她叫了一辆的士,自己坐在副驾座,听着两个女孩在后面问:“关辛悦怎么样了?”
“还行。”顾西穗道,并撒了一个小小的慌,说:“她才不怕这种事情。”
“因为她高嘛!她有没有一米七?”
“好像不止,一米七二呢!”
“还学过泰拳!”
顾西穗静默地听着,应当要如何告诉她们,这件事跟身高体重无关呢?
“顾姐,你每天那么晚下班,会害怕吗?”其中一个柜姐突然问。
顾西穗想了想,才说:“有时候挺怕的。”
“那你怎么办?”
“怕也要继续下去,人一旦开始害怕,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好像是权西森昨天说过的。
而她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艺术工作者的身份让她对盗用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不过考虑到一句话而已,不至于要付版权费,她便继续说:“如果女人因为害怕就不肯出门了,那马路上的女人就会越变越少,最后会像独角兽一样穿过街道,所有人都会盯着那个女人。”
姐姐真没那么好当的,现在顾西穗明白了。
那两个女孩都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反倒是开车的司机感慨了一声:“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啊?好多男的就是有病,还不去治!”
车上三个女人都愣了愣,笑着望向那个胖乎乎的大叔。
大叔边开着车边说:“上周我也遇到一个变态,说让我跟车,我问他前面车上的是谁啊,他说是他前女友,想知道人家搬去哪里了。我心想人家明明是要躲着你嘛,你还好意思跟?要不要脸啊?气得我把他拉到白云山去了!”
所有人都爆笑不已,大叔则懒洋洋地说:“这种变态就应该在白云山冻一个晚上才行。”
信不信由你,顾西穗的抑郁就被那个大叔治愈了,送了两个女孩子到小区楼下,之后才又回去。
大叔一听到地址就愣了,问:“你送人家下班啊?”
“对。”
“哇!真是个好同事!”大叔乐呵呵地跟她聊着:“你是不是在太初上班?网上说的那个被打的女孩子是不是你同事?”
顾西穗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大叔再可爱,隐私也还是很重要的。
大叔却兀自念叨着:“神经病噢!追不到别人就打人!你看看我,年轻时追一百个女孩,九十九个都不理我,我还不是越挫越勇,娶到了现在的老婆?我老婆可漂亮了我跟你讲,从来不嫌弃我丑,也不嫌弃我开出租。她那么好,我当然也对她好了,你说是不是?老婆嘛,就是用来疼的……”
顾西穗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从番禺到天河,依然是乌漆麻黑的,要经过好几片荒郊野岭。一线城市从来都不止是高楼大厦而已,黑暗的地方并不比别处少。
顾西穗努力盯着那些山看,如同在凝视黑暗本身。临到市区了,才心血来潮地换了个地址。
大叔问:“去找男朋友啊?”
“对。”顾西穗微笑。
“不要半夜突然去找男朋友,”大叔居然说:“男人都不可靠的啦!万一他家里有别的女人呢?”
“那我就宰了他!”顾西穗笑着道。
大叔就说:“好!有气魄!”
她就这样一路跟司机说说笑笑地到达权西森家,在包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给她的那串钥匙,打开门,蹑手蹑脚到卧室——
床上根本没有别的女人。
确切地说,床上根本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