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那是一种一无所有的穷
为了春节而回来,权西森当然是得第一时间回家。
就走了几天而已,权西森有女朋友的消息就传遍了,他去趟梦玲,不管是那些看着权西森长大的阿姨,还是那些喜欢调侃权西森的小女孩都喜滋滋地看着他。权西森头都大了,他妈真是一天到晚没事看,净在公司里八卦了,搞得他一点地位都没有。
好不容易到了办公室,姚总的秘书却笑嘻嘻地把一叠打印纸递了过来,说:“姚总说没空,这是春节购物清单,你自己去买。”
“……”
权西森无语地接过去,正准备离开,秘书又叫住他说:“等一下,还有个东西给你!”
她去姚总的办公室匆匆翻了半天,才拿了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出来,说:“姚总让你把这个送给女朋友,说她戴上好看!”
那是一副mikimoto的珍珠耳环,还是权西森陪姚总一起去澳门时买的,他打开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问:“姚总不是很喜欢这幅耳环的吗?”
秘书却笑着说:“是呀,但姚总说她年纪大了,更喜欢翡翠,这个女朋友戴着才好看。”
女朋友。
他们就集体用这个不定代词特指顾西穗,顾西穗要是知道了估计又要抓狂了。
而权西森只是把盒子收起来,之后照着姚总的清单去扫货,鸡鸭鱼、烟酒茶,不知所谓的LED电视机,以及金桔、茶花,还附注了品种,叫绿可娜……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姚总一年只以母亲的身份差使权西森一周,而那一周就是春节。
那七天里,权西森就如同所有的儿子一样,负责采购、主理家事,陪同姚总出席各个场合,听姚总的朋友调侃自己,保持微笑,讲文明,懂礼貌……以证明姚总并不孤单。
他跑了两三个花市,才总算找到了那款茶花,绿色的,还挺好看。被问及要老株还是一年株,轮到权西森不懂了,只能说:“最好养的那个,价格无所谓。”
“哎呀!”对方喜笑颜开,问:“还要点什么?”
权西森也不懂他妈最近又在搞什么,就瞎指了一大堆,说:“这些都要了吧。”
买了单,留下地址,回到家,结果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发微信给保姆,她却说:我在外面买菜呢!
权西森饿得要死,只能叫肯德基来吃——对不起了,他的豪门生活就是如此惨淡。
姚总如今在住的房子还是15年买的,连泳池都有的那种大别墅,但家里常年一个人都没有。
她养着一个保姆和一个厨师,分别叫陈姨和王妈,找的都是同龄女性,难得在家,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她们一起吐槽儿女不争气,并发明了一种三人麻将,闲时就跟她们俩打麻将,导致姚总这幢豪宅几乎变成了麻将厅:一进门,就是一款全自动麻将机,旁边挨着厨房,方便大家吃吃喝喝、端茶倒水。
她的居家理念是有点神奇的,外头花团锦簇的,佯装豪宅,里面则一塌糊涂,什么文件宣传册及待洗的衣服都到处乱扔着。陈姨天天跟在她后面收拾,王妈则负责照顾她的一日三餐,督促她好好吃饭。
自从富了之后,她就越活越回去了,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宠着,付钱养了两个祖宗,天天听她们数落她。
权西森知道,她当然是寂寞的。
但那种寂寞跟有没有老公儿子没关系,那是一种所有人都有的寂寞,忙的时候不会留意,闲下来了才能发现,那安静有多吵。
她也并不是到了老年才这么寂寞的。
事实上,她大半生都在寂寞里。
小时候,权西森的住处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住在工业区附近的城中村,一室一厅的小屋子,他睡客厅,父母睡卧室。一到夜里,那幢四层的民建房就会变得无比吵闹,喝醉酒的、打孩子的、打老婆的……房东天天在顶楼大骂:“再吵都给我搬出去!”
那时候姚总就总是很寂寞了,晚上做完饭,会在厨房点根烟,看着窗外发呆。
小时候权西森还庆幸过,还好他的父母不吵架,也不打孩子。他父母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几乎不怎么交谈。直到某一天,他们俩开始吵架。
权西森的父亲叫权成飞,一个懦弱又沉默的男人。权西森后来问过姚梦玲为什么跟他结婚,姚梦玲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他长得帅啊!”
然后又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权西森,说:“可惜你不像他……”
权西森顿时就皱了皱眉,等会儿,你那个同情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说回到那场吵架,有一天,他们一家人正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看电视,姚梦玲忽然冷笑着说:“噗,一天到晚就在讲已婚男人追梦,那女人的梦想呢?”
那年权西森到底几岁来着?五岁?还是六岁?
他不太确定,反正是刚刚学会看大人脸色那个阶段,他妈话说完了,他爸就倒了杯酒。
权西森紧张地左看右看,非常确定他应该出去玩了,于是一个人跑到外面,在路灯底下玩着他的游戏机——那种十几块钱的俄罗斯方块专用游戏机,那天他破了记录,整个腿都被蚊子咬满了包,实在受不了了,才回家,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
——那是他人生最恐惧的时候,他以为,他们都不要他了。
就像他那些邻居一样,很多一家三口,住着住着,就变成了一家两口。问孩子去哪里了,都说:“送回老家了。”
权西森不想被送走。
他在沙发上一直等着父母回来,等得想哭,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他父母的时候,姚梦玲突然开门进来,津津有味地吃着雪糕,说:“啊!原来你在家啊!我找了你半天,累死了……吃雪糕吗?”
她递给他一根雪糕,只字不提她跟权成飞吵了什么,只是跟权西森一道吃着雪糕,最后说:“权西森,你以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嗯。”权西森说。
——谁知道恰好相反,他迷之变成了一个富二代。
至于权成飞,在那场争吵过去后不久,就回北方老家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去了宁夏,开始捣鼓葡萄酒,创建了红泥。
权西森跟他的感情其实并不亲,一个丢下孩子离家出走的男人有什么可亲近的?有毛姆歌颂还不够吗?
姚总和权成飞也很迷幻,根本不离婚,只是不怎么见面。直到几年前,权成飞去世了,是在山上发生了意外,连尸体都没找到那种,权西森才知道他有个酒庄。
他走了,红泥自然留给了权西森。权西森那会儿还在念书,原本想着直接关掉酒庄的,结果到地方一看,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发工资吃饭呢,他根本没法直视那些农民和工人的眼睛,告诉他们这个酒庄要关门了,你们继续去放羊好了。
大大小小几百个工人,连普通话都讲不好,认识的字也不多,全靠几个学农业的大学生指挥着。
权成飞不怎么关心自己孩子,倒是把别人的孩子照顾得挺好的,一个酒庄,一百多亩的地,外加两个小工厂和一栋酒店,他聘请的员工都是一家一家的,男的种地,女的摘葡萄,小孩子送去学校念书——当地还给他颁了个慈善家的匾额,就挂在那个城堡一样的酒店里。权成飞就在这里演他高贵无瑕的归隐人生。
这是权西森讨厌陶渊明的原因。
广东长大的孩子,对贫穷其实是没多少想象力的,工厂区的穷人也不少,但那终究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穷,工人下了班还可以吃个大排档,染染头……
宁夏不一样,那是一种一无所有的穷。
整个贺兰山看过去,几乎什么也没有,云、风、天、雪山……风景是美的,却几近没什么人烟,偶尔经过一两个村庄,才能看到几个放了学还要继续帮忙放羊的孩子,吸着鼻子打量着经过的车。
那是权西森第一次知道,他对世界的了解有多浅薄。
思索再三,权西森决定把酒庄接下来。
跟姚总说的时候,姚总则道:“随便你咯,反正你们这种富二代,如今除了能创造消费和创造就业之外,不给社会添堵就是个合格的富二代了。不像我们富一代,还要肩负起GDP的大任……”
她在diss自己儿子上可是从来没输过的,尤其是出名了之后,就成了一个重度网瘾妇女,时不时就在网上翻着如今的小女孩儿是怎么可着劲地夸她的,然后就逐渐被带偏了,一开口就跟个00后似的,没个正经。
……
其实顾西穗没见姚总之前,权西森就知道他妈肯定能把她哄好。
自从陈姨宣布了他在广州的房子里有个女人,姚总就站在了吃瓜第一线,打听了半天,权西森也一个字都不提,直到太初的新闻爆出了,姚总在朋友圈抱怨:经济下行,这样的暴力袭击会越来越多的。
权西森忍不住道:你怎么看新闻的?这跟经济没关系好吗?
姚总道:那我再看看。
结果隔了一会儿重新转发了那条新闻,变成:这当然是性别问题!!!
权西森都快笑疯了,临到这时候了,才说:女朋友在太初。
啊?那我要去看看!
成功人士跟普通人的区别可真是太大了,光是精力旺盛一条,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好比姚总,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却还是精神奕奕的。明明在做着实业,却还是眼观八路、耳听八方,一个热点都不会错过。
她太会抓时代脉搏了,简直就是个踩点大师,消费升级时打着升级的名义卖货、消费降级时打着省钱的名义卖货、需要大女主时,她自己就是个大女主,国货潮,梦玲就是国货代表之一……
晚上姚总才回来,也没提顾西穗,只是问:“你那边怎么样了?”
“还行,今年也算是收支平衡了。”
“之后呢?”
“还是先从降低成本着手吧。”他说。
他不跟顾西穗聊工作,是因为他有一个SSR级的人可以聊工作。做实体经济只有一个奥义,那就是成本控制。但扩大产出摊薄成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消费前景不乐观,小微企业就必须得更谨慎。
这是权西森在面对的时代问题。
姚梦玲望了他一会儿,只是简单地说:“你过几天跟我去广州陪供应商吃饭。”
权西森当然知道她这是手把手地教他怎么谈判,点了点头。
然后他打开微信,看了看跟顾西穗的聊天记录。
本来他以为她最多气一天,这事儿就算完了,谁知道第二天发消息给她,她却更生气了,说: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为什么?
顾西穗也没法说,因为老娘昨天一腔热血扑了个空,现在气得要死。她还特意蹑手蹑脚地想给他一个惊喜呢,结果房子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她悻悻然坐了半天,只好又打车回家。
但也无从解释,只能说:今天巨忙!
OK。
权西森这样回答,之后扣起了手机,继续看着姚总怎么跟人谈价格。
那是他们“冷战”的第三天。
然后,他就看到顾西穗走进了同一家餐厅,跟她一起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不用介绍,他都知道那是她父母。
而权西森的目光则定格在她的头发上。
她进来时还没发现,一转头,权西森才猛然坐直身体:她居然把头发剪短了!
顾西穗当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权西森。
今年春节她无比繁忙,因为她父母要来广州,还是临时做的决定,通知她时,人已经在半路上了。
顾西穗这才赶紧订酒店、订餐厅,并通知刘灵和钱闪闪。
她可不想让父母知道,她现在就蜗居在一个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他们会心疼的。
自2017年之后,顾西穗的父母跟顾西穗说话时都夹杂着歉疚,总觉得顾西穗过得不好都是他们害的。顾西穗一遍遍跟他们解释,她过得挺好的,他们不信,坚持因为他们俩的失误,导致顾西穗现在是个“没人要的女人”。
顾西穗一开始还声明她暂时不忙着结婚,而不是没人要……
但跟父母吵架是很累的,他们俩都是最传统的那种中国人,觉得一个女人只有结婚生子了,父母才可以放心了。跟他们讲婚姻的陷阱更多,他们会说那些都是很少见的;讲生育风险,他们会说,哎呀如今医学昌明……
反正怎么讲都讲不通。
顾西穗迄今都觉得,跟宋子扬在一起的两年也不是没好处的,好比顾西穗的父母,在见到宋子扬之后,顿时都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毕竟他们三个才充满共同话题。从此后再有什么事情,他们都是打电话给宋子扬,顾西穗反倒落得个清净。
而这次他们来广州,顾西穗刚说明了她跟宋子扬已经分手了,他父母就又开始了,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因为……我们家比较穷?”
“我们家不穷谢谢!”顾西穗无奈说:“宋子扬家也没有很富,大家都是普通人,你们俩平时能不能多看看新闻啊?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的……”
“都不好过,所以才希望你早点嫁人,你一个人在广州……”
“到底为什么分手嘛?”顾西穗的妈妈动之以情,按着顾西穗的手,问:“是不是你哪里得罪他了?”
“我求求你们了,好好吃饭行吗?”
她得罪宋子扬?
宋子扬也配?
顾西穗真的都快给他们跪下了,早知道他们今天来,早上就不跟权西森耍小性子了,这时候随便有个什么男人在场,这世界都能安静一些。
她想快点跳过这个话题,伸手招呼服务生:“唔该!”
然而大厅太吵,根本没有人听到顾西穗的声音。顾西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推着装满食物的小车车走过,她回头,然后,就看到了权西森——
他们之间隔着至少三张桌子,他双手交握,挡着下巴,趣味盎然地盯着她看。
看到她转头后,他就笑了起来。
顾西穗得承认,在那一刻,她简直是心狂跳,思念快填满每一个毛孔了,却还是立即就转回了头,并得意一笑。
哼!死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