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哭过了,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好好活着
顾西穗约莫看了半个小时,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打了个电话给刘灵,问:“她怎么样了?”
那边传来了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说:“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过。”
“你确定她没问题吗?”
刘灵顿时就笑了,说:“你觉得她会扛不住这些?”
听到刘灵这样说,顾西穗才放下心来,又问:“其他人呢?”
“有的在震惊,有的在吃瓜,更多的则在网上爆料——你得承认,她这些年得罪过的人可不少。”
顾西穗便道:“我明天就回去。”
“嗯。”
她不在意钱闪闪需不需要她,但她必须要陪着钱闪闪。
临走之前,顾西穗也给权西森讲了她的18年。
她从17年讲起的,讲起她父亲破产,讲起她是如何进入的太初,如何认识的钱闪闪和刘灵。
其实从前她就跟他讲过,只不过从前都是一笔带过,没说的是,她在那一年有多崩溃。
所有的职场故事都只讲了爽的那部分,却没讲过琐碎的那部分,那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一般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重复,以及对她灵魂的摧残。什么一遍遍地被要求做PPT、Excel;第一次用传真机,卡了纸;不小心犯了错,被上司骂、被物业部的大叔骂、被保安骂、被清洁工骂、被柜姐骂、被顾客骂……
那时候年轻,脸皮薄,被骂了就躲起来哭,心里委屈得不行,却不敢跟任何人说,几乎每一天都在默默崩塌,第二天再重建。
她说:“幸好18年你没来跟我打招呼,不然我会让你见识到一个玻璃心能疯到什么程度。”
权西森只是默然听着。
其实是在那一年,她才变成一个所谓的好人的。
——她当然是傲慢又自大的,从小一点苦都没吃过,哪知道其他人过得是什么鬼日子,17年看到QQ群同学吐槽她炫富,心里还想,这不过是我的生活而已,怎么就炫富了?
结果18年,某个社交网站通知她好久没有登陆过了,如果再不登录,账户将会被注销。于是她才打开,看着她从大学以来发布的所有的内容,看着看着就想:他妈的,这个女的到底有完没完?不就是家里有点钱么?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讲着讲着她就笑了,又倒了一杯酒,问权西森:“你恨过你自己吗?”
权西森微笑着说:“经常。”
“为什么?”
“因为无能。”
顾西穗有点讶异,不过还是先继续说了,道:“我最恨的是我当年的无知。”
比如准备留学的时候,同学羡慕她家里有钱,她会用一种很天真的口吻说:“也花不了多少钱呀!”
比如讲起在广州和深圳的房子,会说:“好多人家里都有好几套房子的吧?”
比如跟同学一起坐公交车或地铁的时候,问到里面的汗味和狐臭味,就会自以为很幽默地说:“现在我知道穷酸味是什么味道了。”
说完了,她跟同学一起捂着嘴巴咕咕笑,根本没留意到身后有什么人听到。
年轻人,从来都是残忍和快乐并存的。
权西森只是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陪她喝着酒,扬了扬眉,没说话。
直到有一天早上她起床晚了些,追着公交车跑了半天,到公司后又气喘吁吁去打卡,开会结束后严云齐特意叫住她说:“你身上全都是汗味,去附近的健身房洗个澡再来,不然会影响到客人逛街的心情。”
她还是笑着的,又呷了一口酒,回忆那一幕,脸上依旧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只是在辛苦生活而已,却还是有种在给社会添堵的道德负罪感。
那一年,顾西穗的底薪是八千块,加上加班工资和绩效奖,税后一万出头——在广州绝对属于高薪了,但顾西穗是没办法满足于这个数字的。
她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六千万,想的是,如果有那六千万,她绝对不会从事一份那样的工作,租住一间距离市区无比遥远的小公寓,连窗户都只有两个的那种。
她甚至不会留在广州,应当是在巴黎或者伦敦,最次也是在上海。
她知道只要她决定了,顾常顺是会毫不犹豫在这些城市给她买房子的,她则会在毫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从事着这个世界最讲究逼格的工作,跟那些高贵的时尚达人一样,矜持又傲慢地俯瞰众生……
她百分之百确定,她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而失去了这些,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工作到第三个月,她就有点撑不住了,一到家就开始看搞笑视频、吃零食、喝啤酒,换下来的衣服洗都不想洗,堆在阳台上,看着它们像自己的人生一样发烂、发臭。
然后有一天她跟钱闪闪她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在沙发上葛优瘫着,钱闪闪看了看顾西穗的肚子,吃惊地捏着说:“我靠!这是什么?你这肚子怎么跟个中年男人似的?”
顾西穗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愣住了。
天知道,她以前的体重从来没有超过过九十斤,因为她自我定义是时尚从业人员——这个行业,可是从来都不许任何人发胖的。
顾西穗特意跑去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看到的是昏暗的灯光下疲倦又憔悴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嘴角下沉,皮肤臃肿不堪。
她倒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不过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还是吓了她一大跳,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相由心生是真的,一个人日子过得好不好,都是写在脸上的。
那天晚上,顾西穗喝醉了。
那种真正的烂醉如泥,站都站不起来,体重又太重,钱闪闪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送回住处,打开冰箱,拿出啤酒,无所谓地说:“来!你不是想继续喝吗?我陪你!”
顾西穗后来才知道她喝醉后就开始撒酒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钱闪闪哭了大半天,絮絮叨叨地讲着她的家、她的从前……
归根结底,还是她当年放不开,根本不太会表达自己,说好听一点是内敛,说难听一点就是矫情。喝醉了,才把什么体面之类全都忘了,在那里叨逼叨逼地讲着那六千万……
不甘心呐……怎么可能甘心呢?
而钱闪闪则陪了她两天两夜,帮她请假,清理了她的呕吐物,叫钟点工来打扫她堆满垃圾的房间,并在她头痛的时候给她递水递药,饿的时候下楼帮她买粥。
等顾西穗彻底清醒了,钱闪闪才懒洋洋地说:“哭过了,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好好活着。”
钱闪闪的眼睛如同太阳一般,有时候能杀死人,有时候又能温暖人。
她就是这样用她那双璀璨的眼睛看着顾西穗,说:“人生就是这样,总免不了大起大落的,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多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
其实从钱闪闪这种浮夸的人嘴里说出这种朴实话是很不可思议的——直到顾西穗知道了钱闪闪经历过什么,才反应过来,她经历过的,钱闪闪早就经历过了。
而现在,轮到她去拯救她的好朋友了。
这五年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变化的吧,好比说,当年不怎么擅长表达的顾西穗在讲这些的时候,松弛了很多,也幽默了很多,讲完后就对权西森道:“不许同情我!我跟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特别善良的女人,只不过我现在直到众生皆苦了,所以选择了善良而已。”
权西森只是笑着,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放下手中的杯子,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她旁边,默默地拥抱了她一会儿。
他们站在窗前,雪还在无声地下着。
顾西穗看着渐白的山头,道:“我会在任何人和钱闪闪之间选择钱闪闪的,我以前根本不会交朋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钱闪闪,和刘灵,今天的我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倒不觉得。”他说:“一个人想改变,多半都是因为自己有能力改变,而不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人,人只是一个引线而已,不想变的话,遇到谁都不会有区别的。”
“但人还是很重要。”
“当然,毕竟你不会每天都会遇到一个能改变自己的人的。”他笑着说。
顾西穗也笑。
在宁夏的那段时间,他们几乎都快把一辈子可以聊的话题都聊完了,临到分别了,反而没什么话讲了,于是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整座山都雪白一片,又回到了权西森当年来时的样子,黑白分明,一无所有。
他醒来后静静看了顾西穗一会儿,附身吻了吻她的脸,才下楼。
顾西穗在宁夏吃了最后一顿早餐,之后打着饱嗝喝咖啡。权西森摇着头说:“羊杂碎配花魁,真有你的!”
“有什么不可以呢?”顾西穗说:“反正也没人规定咖啡必须要配面包。”
他只是笑。
临走之前,他们一起听完了那张唱片——《漂泊的荷兰人》。
那是部三幕歌剧,讲的是人和神之间的battle,人类想要绕过好望角,发誓只要能成功,一生漂泊在海上都无所谓。神便说:OK,满足你。
于是船长带着船员在海上漂泊了若干年,唯一能破除诅咒的,是女人的爱。
——史诗里,对勇者的奖赏永远都是一个女人。
而对勇敢的女人的奖赏,则是孤独一生。
不过顾西穗愿意接受这个“奖励”。
她也知道这时候她就应该跟他讲讲情话、趁机拥吻什么的,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情愿什么也不说。
黑胶唱机自带的电流声和窗外的大雪一样徐徐落下,以及近乎于爱的东西,变成了实体一般,在他们之间流过。
他们跳了一支舞,慢四——跟这支曲子完全不搭,而且顾西穗居然还真的冻疮了,脚又痛又痒,踩了他无数次。
权西森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的脚,最后说:“你到广州后会很惨的。”
“你懂什么啊?你这个假广东人!——这也是热气重,没有什么是一碗老火汤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我可以喝两碗。”
“小心嘌呤过高……”
“你闭嘴!我不听!老火汤才是世间唯一的正义!”
“那凉茶呢?”
顾西穗想了半天,道:“负责给正义托底!”
权西森顿时就笑了起来。
她也笑。
很奇怪的是,他们都知道,这一刻是他们感情的最高点——此刻他们就应该趁机表白,讲一点恶心巴拉的情话,然后拥吻在一起。
不过他们却都没说。
“我会等你的。”
——这算是第一句类似情话的东西。
顾西穗满意地点点头,道:“到时候我会奖励你一个望妇石的。”
他故意问:“很贵的那种吗?”
“应该不是——太穷了,不好意思。”
权西森再次笑,然后看着她说:“你不会孤独的。”
还是那双眸色很浅的眼睛,被窗外的雪光照着,更透明了一些,如同琥珀,凝结了时间。他吻了吻她的面颊,才在她耳边很轻地说:“我不会让你孤独的。”
——这是第二句类似情话的东西,还有点像一个承诺。
其实顾西穗明知道人生的孤独不是爱情或男人能解决的,但她还是照单全收了,拎起行李道:“走吧。”
“不等哈妙琪他们吗?”
“不等了。”顾西穗说,“反正还有机会再见到的。”
——这算她对他承诺的反馈。
这一次,他没有帮她拎行李箱,也没有帮她拉开车门。他只是打开了车门,等着她自己提着行李箱下来,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放进去。
早早起床的唐臣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俩,大概以为他们两个已经分手了,尴尬地跑回房间去了。
顾西穗和权西森也没有解释,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雪天路滑,何况是山路。
而她则努力把这座山、以及这座城市记在心里。
临到机场了,他们才告别。
顾西穗说:“你慢慢来,唐吉坷德。”
她指的是他在对抗他那位神秘的“父”,跟唐吉坷德大战风车没什么区别。
他却说:“那你也加油,西西弗斯。”
顾西穗哈哈大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