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突然间,身后似有慢悠悠的电锯声响起,几个人瞬间都不说话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斜后方的一个男子,打起了呼噜。
那男子靠着椅背,身前的地面上,放了个特别长的大号登山背包,塞得鼓鼓的,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伸着,两手扯着背包肩带,像是疲累极了,正仰着头张着嘴,鼾声是越来越长,越来越响。
一见周围的人都回头看向这边,男子身旁坐着的短发女子,连忙满怀歉意地双手合十,“抱歉抱歉,刚下的高铁,昨天他还熬夜加班,实在太累了。”说着,就轻轻地晃了晃那男子,男子停了鼾声,费力地擡了两下眼皮,随后侧了侧脑袋,又继续不顾睡相地睡着了。
花格裙女孩立马问道:“我们也是刚过来的,你们也是来做试管的吗?”
“我已经怀上了,是过来复查的。”短发女子语气轻快。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人都来了精神,纷纷扭头看她。
花格裙女孩一听很兴奋,“是在这里做的吧?”
“嗯,就是在这做的。”
“几代呀?”
“二代。”
“几促几移?”
“一促二移,第一次着床失败,是第二次才成的。”短发女子两手搭在肚子上,“我们今天这次过来复查,如果专家放话可以从生殖‘毕业’了,我们就能在老家转产科了。”
“哎呀,真好啊。”花格裙女孩一脸羡慕,随即朝这短发女子伸出了手,“姐姐,快让我沾沾喜气儿吧!”
两个陌生人的手,隔着座位,紧紧地握了起来。
短发女子安慰道:“放心吧,这事儿就是熬人,考验决心。半途而废,肯定就没戏了,坚持下去,不知道哪次,就成了。”
“我们俩是总也怀不住,刚查出是染色体出了问题那阵儿,我俩都绝望了。”花格裙女孩眼睛红了起来,“后来在网上找人问,知道北京这家医院三代技术好,就来了。”
“这里好多三代的都成了呢,你们只管坚持到底,就能胜利。”短发女子继续鼓励这个很紧张的女孩,“我上个月第一次看到两道杠时,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我们家这位,”她指了指旁边还在梦见周公的丈夫,“哭的比我还凶。”
邵燕飞一下子想起来,刚才花格裙女孩说过,做二代的,应该是男方有问题。那这位丈夫当时那么激动,完全就可以理解了。
这些促啊移的,对邵燕飞来说,都是陌生的名词。她还在试管的门外徘徊,身边这两个女人,则一个是即将经历,另一个已见曙光。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未来要经历的不同阶段,但是听起来,都不是一蹴而就,颇为波折。
她心底也起了波澜,总之,祝福她们吧。
这时,她手机定的闹钟响了,她擡头看了眼吴家盛,“到点了,咱过去吧。”
起身之后,她不忘祝福刚才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一切顺利,然后就和吴家盛一起,往手术室的方向走去。
手术室门外已经等了很多对夫妻,应该都是约在下午这批做造影的。
一旁有个高个女孩,一脸紧张地碰了碰邵燕飞的胳膊,“姐,打不打麻药呀?”
邵燕飞也没做过这手术,“我也不明白呀,听大夫安排吧。”
另一个看起来年长点儿的女子向前探身,“肯定不是全麻,要全麻的话,就不让吃饭了,这也没提前说不让吃东西。”
邵燕飞和高个女孩都跟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年长的女子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那些男家属,低头轻声道,“我听人说,做完造影之后的两个月,特别容易怀。”
高个女孩好奇,“是吗?为啥?”
年长的女子想了想,“大概是……被造影剂给疏通开了吧。”
高个女孩继续问:“那这手术到底疼不疼?”
年长女子摇了摇头,“不好说,我也没做过。不过我同事来做过,她是两侧通畅,她说一点都不疼。”
“哎?”高个女孩有些不解,“可我查的说,有人特别疼,那是为啥?大夫下手轻重的关系?”
“我觉得,搞不好是……”高个女子抱起了手臂,“痛则不通,痛则不通这是不太懂医学的患者之间,进行的猜测和交流,不能作为科学的评判依据。该手术的痛感和多种因素有关,比如造影剂推注速度,个人耐受程度等,因人而异……”
邵燕飞除了默默地听着,也不知该怎么参与这些话题,她甚至都不知道能问些什么。不过她也的确发现,在医院听这些病友聊天,还真是能收获不少。
没过多久,手术室门开了,护士叫患者进去。
门外的这些老公们,一个个的,全都化身成了包包架子,手提的、肩背的、斜跨的,各种款式的女士包包,都上了男士们的身。
吴家盛抱住邵燕飞,拍了拍她的背,“我就在门外了,别怕。”
邵燕飞反倒安慰起吴家盛,“有啥可怕的,过会儿就出来了,你到候诊室坐着歇一歇,别在这门外站着了。”
吴家盛一直目送着邵燕飞进了手术室,等里面的护士关上了门,就与其他的丈夫们一道,被隔绝在了门外。
门外等媳妇的这些男人,挺多都在看手机,个别的倚在墙上闭目养神。
有个还直接坐到了地上,开着电脑,不知是在打电话对数据还是什么,语气全是焦急,应该是在手术室门外办起了公。
门里是妻子,门外是生计。
这操蛋的中年。
但吴家盛着实没多少精力去感慨,他是又饿又渴,嘴唇都有些发干,正想着去自助贩售机买瓶水,电话就响了。
一看来电的人,他的头立马就大了。最开始那一瞬间,他真想给电话摁了不接了,等缓口气,再打过去吧。
但是不能这么意气用事,他还是拎着邵燕飞的包,往人少的楼道边走了走,然后划开了手机——
“您放心,您放心,肯定给您解决好。”
“等我们给您重新施工时,欢迎您在旁边监督。”
“料都不用您管,肯定买最好的。”
“师傅肯定换,换最好的。”
这个电话有五分钟,吴家盛只插了这几句话,剩下的,就全是听那边机关枪一般地骂他。
来电话的不是房主家的老爷子,而是房主本人。肯定是听老爷子回家,学了情况,一时情绪激烈,骂人的话、威胁的话,好一顿情绪输出。
没办法,谁让那不争气的老王,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
这家装修他是挣不了几个钱了,搞不好还要倒贴。已经刷了的墙,肯定也得铲了重刷。
这老王是吴家盛当年刚到北京时,在工程队里认识的。那时候吴家盛高中才毕业,就是个小孩子。这老王比吴家盛岁数大,吴家盛为省钱舍不得吃饱,经常饿肚子。有次吃饭被老王发现了,曾掰过半个馒头给他。
多年前,老王已经回了老家。现在突然想来北京打工,挣点零花。听说吴家盛自己当工长了,就毛遂自荐。
吴家盛总记着那半个馒头,而且老王当时干活,的确也还可以,所以就用了老王。
谁知道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老王,能变成这样。
那小区是个大型的老小区,房子置换频繁,交易量大,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装修旺季,小区里还有两户的装修是包给吴家盛的,就等着材料进场了。
如果在这个小区口碑臭了,不光今年,以后,也别想干了。所以一定要把问题解决到让房东满意。
他去自助贩售机买了个蛋黄派,外加一瓶水。蛋黄派两口就吃下去了,水也几口喝掉了半瓶。他想了想,又给老王打了个电话,让他把他刷过的所有墙面都铲了。工钱肯定是要扣的,而且是铲完墙面才能拿到剩下的钱。
随后,吴家盛又打电话找了靠谱的油工老冯,把这家的所有墙面,都交给老冯刷。
等安排好这些,他在手术室外站了有一阵,才终于等到了邵燕飞的微信,“我做完造影了,得等半个小时才出去,你别着急啊。”
“好,燕儿受苦了!”
“没事儿。”
可是等了半小时,仍是并没见邵燕飞出来,吴家盛有些着急,直接把电话拨了过去。
“我还有一些难受,可能得多躺一会儿,没事,你再等我一会儿。”
不等吴家盛问,那边就挂了电话。
手术室的门紧锁着,吴家盛也没法冲进去找人,就只能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踱步。又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终于见到邵燕飞从手术室门口出来。
吴家盛几步上前一把扶住了邵燕飞,一看妻子的脸,煞白煞白的不见一点血色,他吓得赶紧擡手摸了摸,“怎么凉成这样?”
邵燕飞捂着肚子佝偻着腰,慢慢跟着吴家盛往外走,“老公……我,可能是,堵了。”
“大夫说的?”
“还没看到结果,不过刚才那些病友,说的有道理,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人家有做完的,什么事都没有,活蹦乱跳就走了。到我这,我在里面多躺了一阵子,还是能疼成这样……”邵燕飞没力气,又往吴家盛身上靠了靠,“恐怕,不是一点半点的堵了。”
看着妻子受这么大的罪,吴家盛难受坏了,他紧紧扶住邵燕飞,“不去想了,咱回家歇着。”
周末,邵燕飞去医院取出了结果,不出所料,疼成那样是有道理的。结果上显示,一侧全堵,另一侧,通而不畅。
她顺便看了大夫,大夫说,这种情况,通而不畅的那一侧,有较小可能会自怀。但是这个年龄,一边已经彻底堵死废掉了,另一侧还那么个情况。如果是二十出头的,试个三年五载的都还年轻,她这都马上四十了,等不起了,建议直接试管。
不能省的钱就别省,省了还要花更多;不能省的罪也要遭,现在不遭,以后也躲不掉。
她站在医院门口,给在正忙活着给人家重新刷墙的吴家盛发了微信——
老公,不折腾了,试管吧。调养身体和心情,做好准备,进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