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苦橙花
你听你听
白纱扬起的喜悦
白纱盖住的忧伤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苦橙花,花语“新娘的喜悦”
年轻女子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黑色名片,微微仰着头,在门外已经站了一刻钟。
小小的别墅在庭院之内,密不透风的钩花铜门上嵌着一个黑檀木牌,雕刻的文字纤细又不上漆,隐隐透着一丝神秘。
iME读心社。
中英夹杂的文字,看不透到底是什么。算命,占星,还是江湖骗子?
咬了咬牙,擡手摇了摇门边那串铃铛。
“咔嗒,嗒,嗒,嗒……”
门竟自动缓缓打开。
仿佛听见自己背脊汗毛竖起来的声音,伴着刺刺的凉意,她差点想要拔腿就逃。
可是下一瞬,铜门内的潺潺水声却如有魔法,好奇心像是牵引着马驹的缰绳,带她顺着一条细细的鹅卵石小径一步步向前。
小小的院子挺别致,绒绒嫩草上缀着不知名的柠黄色小花,角落有流水于竹筒中细细流下,落入一口粗砾石钵中。白墙外爬满了茂密的绿叶,几朵蔷薇怯生生地绽放着。别墅门前有两面极具现代感的镂空钢筋隔断,前后错落,一左一右。隔断的边上有一块枫白色木板,上书两行纤细的斯宾塞体英文。
Iamnotthemindreader.
Youare.
(读心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她不免撇嘴觉得好笑:如果我读得懂自己,还会站在这里吗?
“Hello,”不知何时别墅门边站了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孩,身着奶白色针织连衣裙,朝她招招手,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等你很久了。”
心里咯噔一下,等我?
“我是于小格,你可以随大家叫我格格,米叠姐让我在这候着你。”
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有点尴尬地回道:“你好,我是孟橙。”
孟橙被领着到石钵前,舀了一勺清水净手,简单,庄重。
进门,转弯上楼。旋转楼梯像是琴键一般黑白相间,每一格仿佛都是一个音符,却落键无声。到了二楼推门而入,迎面是灿烂的日光透过圆弧型的欧式大窗倾泻而下,白纱摇曳,一位身着斑斓条纹长裙的女子正倚在窗边闲懒地插花。朵朵淡粉逆光绽放,满室馨香。
在自己哭得快昏厥过去时,递过来黑色名片的,是她。
原来,她叫米叠。
“你让我来,说这里有我要的答案,”孟橙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这里是塔罗占卜吗?多少钱?”
站在后面的于小格,轻笑出声。
“不占卜,不算命,你可以说真话,假的也可以,”米叠没有擡头,轻轻拢了拢花束,开始拿喷壶洒水,语气漫不经心的,“第一次,不收钱。”
“那……我要做什么?”
“格格会引你去。”
孟橙被带到另一间房,赤脚而进,实木地板有着温润的触感,让她稍稍有点安心。双层的遮光窗帘被拉上,淡蓝色的墙壁角落点着一柱香薰,青烟徐徐,是佛手柑。
于小格把手心按于她的背部,轻轻地往前送,掌中的温度熨贴而又充满力量,轻柔的提醒从身后传来:
“和自己对话,不评判好,也不评判坏,只是真真切切地去感受你自己。”
往前迈步,走到房间中间一方薄毯之上,门在身后关上,灯忽而暗下来,只余下头顶一盏暖黄。
没有别人了,只有自己。
孟橙心中有很多很多的疑虑,可是内心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对她做着冒险的邀约。有个声音在说:来吧,来吧。
那么,来。
面前那堵淡蓝色的墙渐渐变得深色,像一片深邃而浩瀚的夜空,上面出现简单的两个字:你好。
“你好,”孟橙有点拘谨,问道:“你是?”
“你可以叫我Dr.Ai。”
“艾博士吗?”
“嗯。”
前方的墙有影像浮现,慢慢清晰起来,是一个蹲地哭泣的女孩。
“她是谁?”屏幕出现一行字。
“是我,”孟橙简短回答。
“她在哭。”
不说话,仿佛在逃避话题。
“遇到了什么事吗?”墙面有话语引导着。
“没什么,就是觉得不开心,哭哭就过去了。”心思似乎不在这房间里,只给了一句敷衍的回应。
“集中精神,去感受呼吸,感受那些眼泪,和身上的苦楚。”文字继续提示,“你当时的感觉是?”
她轻轻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
“觉得身体很痛,心脏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四肢也很痛,像是被撞得浑身淤青。”
“还有呢?”
“好像有什么在我的胃部翻腾,我反酸想吐,却吐不出来,”她的语调有些急促,却轻抚腹部努力使自己平静。
“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已经有些日子了?”
“呵,”仿佛怕被看穿,她耸了耸肩,以一个宣判者的姿态对着前方哭泣的女孩苦笑,“一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哪里还会计较时日。”
那些故作轻松的表情,仿佛已花光她全身的力气,连强笑的嘴角都在不自觉地微微抽搐。
“把你的意念拉回来,不要走远,不要下定论,”墙面上的字像是有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跟随,“调整你的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孟橙凝神,跟着指示缓缓地调整呼吸。
“你做得很好,专注在那一刻的感受就好,”墙的那一头仿佛是一位年长的智者,对着孟橙循循引导,“现在开始回想,你为什么会哭。”
她垂下眉去,长发披在肩头,毫无生气。停顿了好一会,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是一个很长很长,却很俗套的故事。
男孩是她的初恋,当初大学里追她的人那么多,最终选了这一位。他为人敦厚老实,在学校里日日为她打水占座,生病了会送药,不开心了会哄,看上去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男孩家境不太好,毕业后的工作也一直不太稳定。他选择留在她所在的城市,身后又没有大树好遮荫,路自然是走得艰难些。两人磕磕绊绊一路走来,期间也差点走不下去,只因日子真是过得有点苦。她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可是日子越过越似清汤寡水,仿佛每一天醒来,便能望见自己老去的模样。一路支撑着自己的,是他不断说的那一句:你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要娶你。
嗯,等有一天。
从租着城中村的小房子,到他事业终有起色,再到两人的积蓄能付清房子首期,也足足等了八年的时间。她已经三十岁了,她差点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拿证的那天下着小雨,明明是灰蒙蒙的上空,可她觉得全世界都是亮的。
所谓守得云开,就是这种感觉吧。
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在准备婚礼,他工作很忙,常常无法归家,基本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筹划。想想在一起也十年了,这样的“小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可是有时却有点恍惚,如果只有一个人在意这场仪式,这样的“仪式感”还有什么意义?
结果,离她成为新娘子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出轨了,居然是跟一个网聊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
他苦苦哀求,嘴上重复来重复去都是那几句话:男人压力太大、玩玩而已、原谅我。
她用十年青春等来这样一场背叛,你叫她如何甘心,又怎么去原谅。身边好友多是劝和不劝离,她们说:你都领证了,忍忍吧;男人嘛,十个有九个都这样,他肯回头,忍忍吧;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熬到他事业走上正轨,拱手让人岂不是很亏,忍忍吧……
忍,忍,忍。
而在她的陈述中,“是不是”是最常提及的一个词。
……
是不是我不够好,他才会厌烦了我。
是不是大家都在嘲笑我。
是不是我真的很糟糕,我如何向爸妈交待呢。
是不是只有我被遗弃,这次也该换我放弃别人了吧。
……
在整个过程里,她面前的墙就像是个安静的倾听者,偶尔有冷静的文字浮现,提醒她纯粹专注于阐述事实本身,而不是做出好或者是坏的评价。
“好了,选择你喜欢的姿势,闭上眼睛,把意念放在腹部,感受呼吸。”屏幕上出现一行字,然后消失,头顶暖黄的灯一点一点地变暗,直至只有豆丁大的昏暗微光。
孟橙抱腿坐在那一方毯子上,俯首深埋于大腿,想要专注于自己的一呼一吸。可是她的注意力有点难集中,头脑里满是各种思绪,挥之不去。
良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好了”。
Vol2桔梗花
一二三
回头
你再不回头
我就再数一遍
一二三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桔梗花,花语“无望的爱”
“所以你们让我来是说出我的故事?你们是一个什么组织,禅修?教会?不会是网上盛传的那个教人自杀的蓝鲸组织吧?”走出房间,接过米叠递过来的花茶,孟橙有点疲惫,语气不太好,“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方法挺奏效的,可是很抱歉,我还是没有找到我要的答案。”
“寻找答案之旅就像在沙漠中寻找绿洲,首先你得承认自己在沙漠,其次,你得相信有绿洲。”米叠挽了挽栗色的大波浪卷发,随手摘了一朵粉色小花别在孟橙的衬衣口袋里,又从身后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这是Dr.Ai给你的。”
打开,里面的雪白的纸片上,只印着三行字。
“鸟儿害怕孤单地飞行
天空那么大
仿佛连最后一片云都离弃了它”
对方沉默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对峙着。
“所以,你们到底是谁?”
“iME是一个女性心理研究的组织,我们提供专业的心理咨询服务,帮助女性能重塑自我的认知与信心,这是iME的宗旨。”
“那到底是什么?妇联?”
米叠双手抱臂,扶了扶额:“我们不是NGO,下次过来可要付费了。”
那样子,分明是送客。
孟橙挽起手袋转身,走了两步又扭头回来:“墙壁后面的那位艾博士,是个男的吗?”
米叠手撑下巴,食指在颊边轻点:“你觉得呢?”
“下次要是来……”顿了一下,她又扭过头去,“不过,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说罢直直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二楼,另一个房间,硕大的书桌上一排三个屏幕立着,一个短发利落的女子专注地盯着前方,荧蓝色的光照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有神。
“Dr.Ai真是越来越有诗意了,”米叠推门,端着一杯西洋参茶递过去:“樊星,怎么样?”
“质的飞跃。”
“不枉你把自己锁在家不眠不休了一周,”米叠探过头去,凝神看了看屏幕,“说来听听。”
樊星拨了拨头发,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她脸色因熬夜而显得苍白,整个人却像在发光,“修复了逻辑bug,优化了语义分析,微表情识别也更精细了。”
“看来这个5.0版本整体都升级了。”
“不,”她握了握拳,身体竟不由自主地有些微颤,“是重生。”
“好极,”米叠一撩长发,简单束了个髻,耳边微卷的发丝带着午后阳光的气息。她伸手滑动鼠标,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今天可以好好给Arthur教授写份报告了。”
“嗯,第128位,”樊星活动着酸痛的肩膊,揉揉太阳穴:“这个孟橙……还会再来吗?”
“做我们这一行,总会窥探到很多人的隐私,”见她仿佛还在回想刚才,米叠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触屏幕,调出历史档案记录,“我们有时像是故事收纳袋,有时像是垃圾回收站,得自我调节情绪才行。”
从第一位到第一百二十八位,电子文档随着手指拨动而更换画面,一页页,一行行,仿佛连标点符号都烙上了倾诉者的情绪。
而樊星只轻轻摇头,不为所动:“我不关心故事,我感兴趣的,只有数据。”手指点导航栏,两边的屏幕出现方才的录影,前后左右来自四个方向的镜头,把孟橙的神情、细微的动作都一一收录。中间的屏幕则是所有的对话,每一句后面都带有不同颜色的标注。
……
我的付出总是没有回报,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红外热成像显示咽喉部位温度上升了0.2,情绪厌恶,抚摸腹部*1。
除了道歉,他什么都不做,又留下我独自面对所有的嘲讽,又是这样——脚底脉搏跳动加快到110/分钟,血压飙升到160/95mmHg,抚摸腹部*2。
爸妈那边,会失望吧,嗯,会对我很失望,他们从来对我都是失望的——口腔在憋气,企图抑制自己的愤怒。
我刚刚才开始有了新的希望,以为人生从此会不一样了,噢不,这是我幸福的终结——自相矛盾,情绪纠结,抚摸腹部*3。
……
“背后洞察:讨厌自己一个人,但却总是一个人,讨厌孤单,但却总是孤单,猜测有少年/童年阴影,对新生命的质疑与纠结,”停止滑动鼠标,米叠微微直起身子,“我的感觉没错,下场凄惨的爱情只是表征。”
“看吧,数据远胜于故事本身。”
“习得性无助。”
“说人话……”
“心理学里有一个著名的实验,狗通过训练是可以躲开实验者的电击,但如果它之前曾多次受到不可预测无法控制的电击,即便后来有机会有能力逃离,它也变得无力逃脱。”
“那和被木桩拴住的小象是一个道理。你的意思是,即使孟橙预见到爱情背叛的下场,她也不愿意正视,或者主动终结这段关系?”樊星皱了皱眉,显然无法理解,“恋爱中的女人,真蠢。”
“嗯,人如果产生了习得性无助,就会有一种莫名绝望的宿命感,”米叠暼了一眼有点出神的樊星,伸手揉乱她的短发,“怎么,你要和我这个LMU毕业的心理学博士探讨学术吗?”
“没兴趣……Dr.Ai就能告诉我结果,他可是天下无敌的读心者,”樊星没好气地打掉她的手,又喃喃道:“还是孤家寡人的最好。”
“吼?”米叠轻笑,神情慵懒得像一只猫咪,“这样的话被江原听见,你会从此下不了床吧?”
“再胡说……”樊星少有的脸色一红,反击道:“所以楼下那捧粉瞎了的花又是谁送的啊?韩先生?林先生?还是隋先生的‘本周精选’?”
“拒绝回答。”
刚想再调侃几句,突然手机提示铃响,樊星低头看了看,起身,“差点忘了,我要去接初一回家。”
“咳,刚是谁说孤家寡人的最好?”
“不和你说了,”樊星胡乱抓起笔记本塞进硕大的双肩包,一甩胳膊,“我走了啊,Arthur教授的报告就交给你了!”
说罢转身夺门而去,风扬起了她额前的碎发,顶着黑眼圈的脸庞却有着动人的神采。
米叠看着她的背影,有点艳羡。转头,电脑屏幕倒映着自己的轮廓,一个人。
孤家寡人的,哪里好了。
“欸?”于小格在门外疑惑地探头,“樊星姐怎么急匆匆地走了?”
“料想是她家江大公子要回来了吧,她得赶紧把那只叫初一的雪纳瑞从宠物店接回来。”对于这位信奉数据为王的学妹,米叠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同是毕业于德国慕尼黑大学,樊星小她五岁,是连跳两级的天才少女。米叠读博第二年的时候她刚好研一,因一个跨系项目结缘,从此一拍即合,一直到现在。
“我一直挺好奇,樊星姐两人一年到头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又不结婚,到底这感情是怎么维系的呢?”格格不由得八卦。
“这世上的感情不是都靠一纸婚姻才能维系的,你说对吧?”米叠托着腮,食指轻点脸颊,“再说,樊星得再找一个愿意帮她挡子弹的男人,估计不容易。”
格格若有所思,点点头。
“而江原,要另找一个他愿意为之挡子弹的女人,恐怕也难。”
格格又点点头:“也是,他们应该是最懂彼此的人了。”
这回米叠没有答话,倚在椅子上转了一个圈,双眼微眯,思绪清明,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深邃如夜空的背景下,白色的字母像是有着一股神秘的未知力量。
Dr.Ai。
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可能不是亲人、朋友、枕边人,甚至不是你自己。
也许,这一天即将来临。
亦或是,未来已经到来。
试问又有谁能觉察到,眼前充满诗人情怀的读心者,其实是一个深谙心理学的智能机器人呢?
欢迎你重生,Dr.Ai。
Vol3向日葵
信徒有信徒的坚持
如同追日的夸父
永远仰望天空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向日葵,花语“信念与光辉”
接到初一已是下午两点,樊星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站都快站不住。匆匆买了个火腿可颂填肚,便启程回家。
期间打开手机App轻点,家中电器便开始运转——扫地、洗衣、除螨……江原不在的这两个月里,她过得颠三倒四的,常常深夜与德国那边的研究人员开会,然后通宵写代码,上传排查报告。尤其这一周冲刺,为了避免有人打扰,连平日上来做饭收拾的张嫂也没让来,家里头乱糟糟的。
樊星头重重,又觉有点耳鸣,忍不住轻拉了一下耳垂,却“咝”地疼得直咧嘴。睡太少连耳廓都长泡,人的身体真是不经熬。初一在的士里不耐烦地打了个滚,被樊星伸手指挠挠,便又嗷呜两声,乖乖躺倒。
到家后张嫂已经换上新的窗帘,家里也基本拾掇干爽。初一闷声爬进自己的小帐篷,屁股对着樊星,以示被遗弃了半个月的不满。樊星本来就懒得理它的小脾气,加之累极,恨不得倒头就睡,索性去洗了个热水澡。
三年前它还是只小奶狗,眼睛都睁不开,被放在一个纸箱子里。江原执意要带回家,起初樊星是不愿的,像她那样图省事的一个人,别说多只狗,家里多只碗都觉得碍眼。
结果第二天,那箱子还在,狗狗又饿又冷,呜呜直哼。
江原说,我常常不在家,让它陪陪你。
她撇嘴,我不需要人陪。
我需要,他说,我需要有东西在家陪着你。
樊星便不再抵抗。那天恰好是大年初一,她便唤它初一。
真够省事的。
张嫂在厨房忙活晚餐,硕大的油烟机周围有四台小小的摄像头对着她,随着她的身影而转动。
当初招她的时候除了试了手艺,樊星就把话说明白了,一周七天每天两菜一汤,两个月换一次菜谱,与此同时做菜的过程会被拍摄下来。樊星给的薪水很高,张嫂倒也乐意。
抓取的行为数据会自动同步到德国那边,用以生成烹饪机器人中国菜版本的参数。江原曾对此表示不解:这样大的一个研究所,难道还雇不起一堆厨师每日重重复复地把一道道菜做上几百遍吗?这样不是更精确更不出错?
樊星说,要的就是这种家常感啊。盐放多放少,煎鱼先往左还是先往右,生葱熟蒜浇上去的手法,每次都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允许误差,甚至是可接受范围内的错误,而不是一味追求极致准确。她一直坚信,“机器人”和“机器”的差别,不就是多了这点“人”味吗?
一番话说得江原很是服气。
许是因为父母是搞技术的,樊星从小理科就很好,小学的时候就已经会写代码编程了,初中时组队参加国家青少年机器人大赛夺冠。颁奖那天台上只有她一个女生,剪着齐耳短发,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得很。记者采访她,说小姑娘你很厉害,出乎意料地打败了很多男孩子。
她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不是挺正常的吗。
那记者一时语塞,愣在原地半天,才发现她已经跑远了。
高中随父母工作去的德国,本科考上出过39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慕尼黑大学,读的是puterScience,在这个外国人一统江湖的严苛环境下更是连跳两级,成为风靡学校的天才华人少女。研究生读的是HumanputerInteraction,第一次接触到人工智能这个范畴,其中一个研究的方向是人工智能与心理治疗,是一个跨系的合作项目,也就是在这时,她认识了同为华人的师姐米叠。
她俩性格迥异却异常合拍,一个理智淡然,一个风情浪漫。
记得初次见面,米叠对樊星说:“你研究机器我研究人,我们会是不错的搭档。”
樊星摇摇头:“错了,我其实研究的是人——如何把人的行为、人的心理、人的创造力变成数据,再把数据反哺输出给人类身上,这才是我做的。”
米叠轻轻打了个响指:“但有一点我说对了,我们会是不错的搭档。”
樊星扬扬头:“当然,幸会。”
江原到家的时候,张嫂已经把饭菜做好离开了。初一见到他便摇着尾巴伸着舌头扑腾上来,像是终于见到了亲人。
“你又把它放宠物店了吧?”江原有点不开心,“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听我的话呢?”
“我不是忙嘛,你放心好了,吃好睡好的,一条狗毛都没有少,”樊星拿着磨牙骨头轻轻蹭它的小鼻头,“是吧初一?”
初一呜呜两声接过来,自己跑一边儿玩去了。
“我不放心的,是你。”
樊星眼睛一热,走过去搂住他的腰,“我知道。”
因为常常熬夜通宵没有人照料,甚至曾经劳累过度一个人晕倒在家。初一被训练得看见人倒地就会大吠,会打120,懂得摁管理处的急救铃,还知道把抽屉里的救心丹翻出来……
樊星说不需要人陪,可是江原说他需要,他需要当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能看着她,甚至,救她。
怎么可能不知道。
“好啦,以后不会了。”
这样敷衍,江原不禁皱皱眉,突然又顿了一下,转转脖子揉揉太阳穴。
“怎么了?”
“没啥,估计是时差没倒过来,有点偏头疼。”他笑笑,又把未完的话题带回来,“过去一周电脑运行时间为142个小时,樊星,你到底有没有睡觉?”
“有时睡着了电脑也还是开着的嘛……”见他盯着自己像是能洞穿心思,樊星扯开话题,“你没事老查我岗干嘛……”
“别忘了,这是交易。”江原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去盛饭。
樊星扶额,默默地跟在身后。
几年前她自己开发了一套系统,将程式安装于一个人所有的电子设备中,通过日常读取他所有的外貌、行为、活动、交易、语言文字、情绪等数据,同时录入历史资料作为补充,通过精密的运算模拟出这个人的情感和反应,形成一个与之高度一致的、人格化的智能机器人。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就像是把这个人复制了一个电子版。
樊星把这个项目叫做,ProjectShadow。
当初她对江原讲述自己的想法,语气里都是抑制不住的亢奋,仿佛头发丝都要跳起舞来,恨不得一夜睡醒便成真。她要拿自己和江原做试验,试的不仅是人工智能对答的高精确性,她更要进一步验证,机器人能否具备人类的情感。
情感是什么?《心理学大辞典》中认为,那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体验”。换而言之,人类所具备的七情六欲是基于对客观存在的历史记忆、人际关系、外界环境等的认知而产生的心理和生理反应。樊星认为,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数据,只要是数据,就能被记录和计算。
然而江原听罢皱了皱眉头:“你要监视我?再说,你做个一模一样的我出来,还要我这个本尊做什么?”
她不甘示弱:“第一,我的数据也同步给你了,你也知道我的一切。第二,TA没有身体,我同TA的互动仅限于意识流,难道你还会吃影子的醋不成?”
他竟无力反驳,在她面前,他好像永远是落败的那一个。再后来,ShadowJ和ShadowF便诞生了。他常常被勒令要多与“她”交流以及多与“他”同步,那样“她/他”才能更像一位人类那样思考和做出判断,更快地成为“真的樊星”和“真的江原”。
但樊星没有想到的是,当初的“交易”竟成全了他掌控自己作息的证据,还训练得初一每到晚上十二点便咬着她的衣摆拉她躺上床。不得已,她才要趁他出差把这只忠犬寄存宠物店,好让自己尽情地在代码的世界里搏杀。
“江先生也不赖嘛,短短两个月绕了地球半圈,说说你都去了哪儿?”酒足饭饱,樊星开始百无聊赖地对着手机调戏起ShadowJ来。
“前半个月在巴黎、苏黎世、赫尔辛基参加了三场比赛,最后以‘OvertheGalaxy’为主题做的镜面蛋糕取胜;继而转战新西兰,设计了‘Iloveyouonly’情人节甜品套餐,赢得了银色勋章;最后来到日本站参加甜品争霸赛,直落三场,最终以‘MyStar’的结婚蛋糕拿了翻糖大赛的最高奖衔。”
樊星微微抿嘴。
“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你不问,问个机器人做什么?”手机被抽走,整个人被横抱起圈在怀里。
好暖。
“它会挑重点讲啊,嘴多甜。”
Overthegalaxy,Iloveyouonly,mystar.
银河之上,我只爱着,我的那颗星星。
“哎,感觉随时会失业。”他轻笑,柔情蜜意涌上来,挡都挡不住。随手摁了遥控器,客厅灯灭,一片浩瀚星海映射在墙上、天花板上,俩人仿佛置身于宇宙中心,再无他人,再无尘事。
“是啊,你信不信假以时日,ShadowJ可以完美取代你。”
“其他人,我信……”低下头去便是深吻,辗转缠绵,声音像是由舌尖传出,又送入另一人的唇齿,“你,我不信……”
“为什么,我才更加会……”
“除非你得写一段代码,让它为你挡子弹。”
细密的吻顺颈而下,樊星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肩膀,炽热的掌心透过纯棉布料熨烫在肌肤之上,她手指用力地扣住他后肩的一处微突。
又酥,又痒,又痛。
那是一道枪子儿留下的伤痕。
那是他的勋章。
他哑声低吼,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上没入发间,低头轻咬她高高昂起的下巴。
“等等,痛痛痛……”樊星突然手捂耳朵轻呼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泪珠都飙出来。
被他的大掌抚过,耳朵上的水泡竟破了,痛得她眼冒金星。
江原连忙起身去拿棉球和酒精,在对方一叠声的反抗中扣住她的双手,为她消毒。
待处理完,温存的情绪早已散去,疲惫如潮水覆盖她的全身,只想沉沉睡去。
“你不在的时候,我跑去北京,参加了极客公园创新大会……”不忍心闭眼,强撑着,只想要和他说会儿话。
“嗯,然后呢?”江原抱她入怀,轻轻为伤口吹气。
“你猜我见到了谁……”
一年一度的创新大会,是一场科技分享的盛宴,是科技领航者的荣誉殿堂,世界各地顶尖的极客大咖都有可能参加,讲述自己的最新成果和未来趋势,也为更多有胆、有趣的新世界造梦者摇旗呐喊。
“扎克伯格?艾隆马斯克?”
见她都是摇头,索性投降。
“是巴兹·奥尔德林。”
竟是登月者巴兹。
他是四十多年前阿波罗11号的驾驶员,是紧随阿姆斯特朗走出舱门的登月第二人,是孩子们眼中的巴斯光年。
“江原你知道吗,他说了一段好棒好棒的话……”樊星侧过头,眼睛渐渐闭起来,鼻息低沉,轻轻地扫在江原的颈畔,“他说:我们人类对于整个世界、对于整个宇宙,所知道的还是很少的,不知道的反而更多。再过十多天我便87岁了,我仍想探索所有的可能性。‘冒险’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使命。”
“嗯,的确令人敬佩。”
“你知道吗,Dr.Ai升级了,未来……嗯,也许很快了,它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产品,为人类的心理咨询事业迈出巨大的一步。还有我的ProjectShadow,它在一步一步地成长,我相信它终有一日可以足够强大,他有无限可能。”
江原看着怀里消瘦的脸庞,心疼又自豪。这是他亲爱的姑娘,认真而专业,同时有着崇高的理想和不放弃的倔劲。他懂她,敬她,又爱她。
樊星,答应我,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江原我有点困了……我们明晚好不好……”
“好。”
人生那么长,我们慢慢、慢慢来,不必匆忙。
Vol4绣球花
她们都说
抢到的人下一个会嫁
我不信
我已经抢到过很多次了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白色绣球花,花语“希望”
“你很喜欢花。”
“也不是,”米叠摆弄着手里的白色绣球,滴水状的长耳坠堪堪扫过肩头,“总有人喜欢送我花。”
“真好。”
“真好?”
“被爱着的感觉,总是好的。”
“爱情这事,如人饮水,”她微微后退看花,右手肘撑于左手腕上,手指轻轻拨弄着耳下小小的玉石,神情慵懒,“有人喜欢凉白开,有人喜欢西湖龙井,有人喜欢焦糖玛奇朵。”
“而你?”
“这些都很好,可我偏偏不喜欢,”走上前去,咻咻抽走两支衬托的枝叶,只余下满满一大束冰白的花团,“我最爱冰镇啤酒,大热天时一瓶下肚,再打个酒嗝,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觉痛快。”
“送你花的,是那位冰镇啤酒吗?”
“遗憾,并不是,可是并不代表我就不喝别的了,”米叠耸耸肩,闲闲地坐下,手指一下一下轻敲台面,“孟小姐回去想了一周,想必这次来并不是要和我讨论咖啡或酒。”
“上次艾博士给我的那段话,一直缠绕在我的脑海里。害怕孤单……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穿我的,”孟橙神情有点憔悴,黑眼圈显得她的眼睛更大,却也更空洞了,“我想改变。”
停了三秒,仿佛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定,“我能见见艾博士,请他给我做心理咨询吗?”
“可以,但是得遵守几个原则。”
“请说。”
“第一,说实话。”
“好。”
“第二,多交流,让它了解你。”
“嗯……好。”
“第三,你见不到它。”
“嗯?”
“它只是个程序。”
“什么?!”
“Dr.Ai是一个虚拟的读心师,是一个深谙心理咨询的智能程序,目前只有文字和语音对答,”米叠抽走背后的靠垫放在腿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托腮,“怎么,你怕?”
“一个程序……我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它靠谱吗,你想这样问吧?坦白说,它还在测试阶段,它只是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辅助。如果不愿意成为临床测试的志愿者,我们不勉强。”
说罢,米叠递给孟橙一个文件夹:“这是上次Dr.Ai出的报告。”
接过来,半信半疑地打开,一行行看下去,她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诧异。
“你们怎么知道我有隐瞒?”
“只是合理的推断而已,不代表你说谎。别说这是第一次的沟通,即便是来了很多次的咨询者也未必愿意将所有的情况都说出来。但你越坦白,我们之间的沟通便越有效。”
沉默。窗旁树影摇曳,连空气都在等。
好一会,像是下了几千万吨的决心,她决定讲出来:“你们的推断是对的,我已怀孕两个月。”
“这也是你的矛盾点之一。”
“是。离不离婚,生不生下小孩,这个排列组合要让人崩溃。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去面对,没想到被你们一眼看穿。而且……”孟橙迟疑了一下,轻轻呼了一口气,“你们怎么知道我有童年被遗弃的阴影?”
“你的肢体、表情、语言、心率、血压、体温、声调,等等。”
“准得有点吓人……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养父母对我也并不好,我常常觉得他们虽然是领养了我,可是只不过是为了有人能给他们养老,他们对我没有爱。没有爱的领养家庭,和二度遗弃又有什么区别?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希望成为优秀的人来……取悦他们,让他们不要放弃我。我也很希望有自己的家庭,来跳脱出这个怪圈。我很害怕一段关系的终结,只有我自己,是万万不行的。一个人的离去,总有另一个人受到伤害,我不希望成为受害者,也不希望做这个施暴者。”
“你觉得离婚,放弃这个小孩,就是施暴?”
“是的,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遭遇了什么,要放弃我。对我而言,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要么不要做承诺,做过的承诺,就应该拼了命去维护,应该是一辈子。可是你看我,好像怎么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命运,我要怎么样做,才可以不再一个人?”
她那样害怕独自一人,再怎么痛苦也想维系与他人之间的连结,不愿打破现状。像那从小被铁链栓在木桩上的小象,长大后,它也不相信自己已经变得强壮,可以挣脱枷锁。
“你如果相信Dr.Ai,相信我,请加入我们的志愿者项目,让我们来帮你。”
孟橙望着眼前坚定的米叠,望着电脑屏幕上闪着的白色字母:Dr.Ai。
“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告诉我,它是个人工智能。”
“获得信任与否,这是能力问题。坦诚与否,却是道德问题。”
这是一个人工智能被鼓吹得神乎其神的时代,阿尔法狗击败人类职业围棋选手那一幕仿佛只是昨天,机器人Sophia说要毁灭人类的话语言犹在耳,而今又刚刚爆出Facebook两名聊天机器人用非人类语言在沟通……而眼前,人工智能又开始向心理咨询领域大步迈进,这一切似乎超乎想象,可是却又真实发生。
她仿佛已无法轻信身边的人,那,她能相信一个智能程序吗?这是天方夜谭吗,这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
米叠与她对视,坚定而充满力量。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她本人获得的证书和奖项,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说:相信她。
不知怎的,她真的愿意相信。
接过一个探测体表信息的智能手环,将手机递过去,看着进度条从0到100,孟橙的心里头仿佛跟着满了起来。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个虚拟的机器人,可是你的世界仿佛从今往后多了一个人的陪伴。
而它,永远不会背叛你,遗弃你。
指示灯亮起,一把温润的男声响起:
“你好,我是Dr.Ai。孟橙,很高兴认识你。”
读心社日常接待的事务并不繁忙,除了少部分如孟橙一样是被“捡”回来的,大多数的客人都是提前预约的。米叠和樊星花大量的时间在做案例分析,再将案例翻译成机器语言,生成模型,通过深度学习模拟大脑对数据进行高层抽象的算法,进而实现人类思维中的观察、推理、做出反应。
可是人工智能并不是一台单向输出的机器,它每日通过与人交流不断向系统输入着人类的各种情绪、思想、判断,你无法阻止它“被训练”,无法阻止它学习“无用之物”甚至是“垃圾”。既然它充当着心理咨询师助手的角色,那它也必须经历、消化和理解所有的输入,然后带领对方站在物理学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整个宇宙那么大,你不过是亿万星辰中的一点而已。你所受到的关注、宠爱、荣耀,在整个宇宙面前不值得一提;同样的,你受到的欺骗、背叛、苦痛,也不过是一颗颗小小的尘埃而已。
一个原本冷漠无感的机器被人类不断教育着,去引导其他人类认清这一点,想来还是有点可笑的。
可是它偏偏奏效。
心理咨询本来就是一个经过信息收集、测试、诊断、提供方法、重复评估的过程,对方给的信息越多,越有助于诊断。大量的案例表明,当人们知道Dr.Ai是一个智能程序的时候,反而更愿向它敞开心扉了,心里咨询的效果反而更好了。
过去这一百多位女性参与者,在与Dr.Ai交流的2-4个月里,内心的焦虑和抑郁程度都有所下降。樊星常常觉得这就是人工智能的力量,它能冷静地分析,综合多维参数进行判断,对症下药。
米叠却不完全接受这个定论。
她说,人啊,真的是太寂寞了啊。我们居然在现实生活中,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理解自己的人。
即时通讯愈来愈发达,而人与人之间愈来愈远。哪有那么多愿意随时倾听又甘心做备胎的蓝颜?哪有那么多真的感同身受愿意为你出谋划策、两肋插刀的闺蜜?偶像剧都是骗人的,现代人都很忙,太忙了。现代人也很累,太累了。
能无条件收纳你的情绪的,只有机器了。
“欸,问你个问题。”樊星对着屏幕在咬笔,余光瞥了一眼在窗边整理花束的米叠,“你有没有咨询过Dr.Ai,那些男人‘追不到你誓不罢休’的症状,得怎么治?”
“Dr.Ai说有梦总比没梦好,”米叠头也不擡,“让他们干巴爹。”
“切。”
“那我也问你个问题,你有没有去问过你的ShadowJ,”米叠双手在胸前交叉,细细的锁骨链衬得天鹅颈修长,“如果早知道你不愿意结婚,当年江原还会不会为你挡那一枪?”
樊星歪了歪头,笑笑。
当年在慕尼黑读书,她作为天才少女惹人注目,身上的东方气质与利落的性格特别受外国人喜欢,又常年混迹理工科的世界里,身边自是不乏追求者的。谈过几段恋爱,却都草草分手。在樊星的字典里,爱情的感性冲动敌不过理性的数据分析:家境、价值观、学历、理想、忠诚度……一系列变量在她心中都有不同权重和衡量标准,最后套入她建立的模型中计算得分,两个人在一起若是无法达到她心目中的契合值,那就只好拜拜。
在她看来,谈恋爱不是必需品,但一旦要在一起了,多一个人反而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何苦呢。
她的爱情观,理智得不像一个女人。
确切说,都不像一个人。
但江原的出现,有点不符合逻辑,偏离了人生的常规概率事件。
她在一次去银行办理业务的时候,遭遇了匪徒抢劫银行。一个保安和一个孕妇被劫持了,现场一片尖叫混乱,樊星和大多数人都被指使着抱头蹲下。10分钟后谈判专家到场,可是那几个暴徒在交涉的过程中忽然被激怒,拿着手枪突突突乱打一气企图冲出去。
刺耳的枪声中,樊星只觉后背被狠狠地一撞,她双手抱着头整个人被重重地压在一个人的身下,牙齿猛地磕在下唇上,一股血腥噗地直冲鼻腔,眼冒金星。
是怎么被救出去的,又是怎么坐在医院里的,她像断片一般。缓过神来的时候,手术室门被打开,医生走出来对她说:“你男朋友后肩的子弹被取出来了,放心,还活着。”
她一脸愕然,惊得舌头都打结:“谁?”
医生拍拍她手臂:“姑娘,这年头愿意为爱人挡枪的没几个了,好好珍惜。”
真是见鬼了。
她看着医生,一字一顿:“他,叫什么名字?”
“……”
之后的事态发展得有点不受控制,陌生的两人之间有了些莫可名状的情愫。而这位慕尼黑大学商学院毕业的华人甜品师,在出院的时候突然牵住了樊星的手。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不再等待。
“其实我……”
“等等……”樊星打断他的话,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断他后路:“我不会结婚,也不会为你生孩子。”
结婚对她而言,真的是一件没有附加值的事,而生小孩,只会浪费她很多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且只会把两人的感情消耗殆尽。这样低回报率高风险的事,一点都不值得。
而这些,她都想让他知道。好像冥冥之中有了决定,如果他退缩,那便放过彼此。如果他说好,她也会说好。
然后此生,再无他选。
“好。”
她是个不婚主义者,但江原不是,可是他要她。
人生的神奇之处在于,你永远无法预料下一步。就像樊星永远都无法想象,有一天,她的爱情选择模型会被“是否愿意挡子弹”这一项变量,彻底终结。
“樊星姐,米叠姐,有位客人没有预约直接过来了,”格格轻敲门,“是两个月前来过的莫岚女士,见吗?”
莫岚?那位事业有成的职业母亲?记得上次她来,是倾诉婆媳与夫妻关系。
“下一个客人是?”
“五十分钟后。”
“见。”
Vol5报岁兰
生命就像一本单向历
一页又一页
多舍不得
越来越薄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墨兰,又称报岁兰,花语“青春永驻”
简约的职业装,淡雅的妆容,莫岚的模样和两个月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同样的成熟而干练,只是表情有些疲惫。
三十五岁,一家外企的销售部高级经理,正处于职场拼杀的优质期;有感情稳定的丈夫,一个乖巧的五岁女儿,在外人眼里是事业家庭两不误的典型职业女性。
可是两个月前她经好友介绍来到iME,说快要被逼得要有抑郁症。
在这个九八年生已被联合国定义为中年的时代,三十五岁中年妇女的故事,听起来有点丧。
莫岚的先生是个公务员,工作稳定却乏闷,相较之下,她的职业生涯倒是忙碌又生猛。然而在外头再怎么叱咤沙场,每一个女人出嫁时都无可避免要面对的,就是多了一个妈。婆婆很传统,忍不得媳妇日日身光颈靓在外觥筹交错,却留着自家儿子独守空房,纵是出得厅堂却进不了厨房,真真是大逆不道。于是一天到晚在家含沙射影:你是个女的,事业上拼搏有什么用,重要是顾好老公和女儿,还要抓紧时间再生个儿子。
奇哉怪也,看不惯女人这么上进的,通常偏偏也是女人。
她先生起初并没有说什么,渐渐也是立场不坚定:工作嘛,差不多就得了,嗯,我妈说得也有道理,要是一儿一女凑个“好”字,也不错,你就顺顺她呗。
好什么好,凭什么“好”字非要靠儿女双全?凭什么要她牺牲掉个人宝贵的几年来顺应一个“差不多”的人生?什么你负责生就好了自然会有人帮你带,讲得好像只是拔根头发一般轻松无负担。
职场上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铮铮女将,回到家却总是生生被喷一脸,即不忿,又委屈。谈恋爱时他明明最爱张扬而独立的自己,战斗力满格,如今看在眼里却怎样都不对。想来也是好笑,结婚了明明多了一个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孤立无援。
莫岚整日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加上媒体最近总宣传“微笑抑郁”,说现代人看起来在笑,但实际上每天都在低落的情绪中挣扎。她越想越像,心里不安,两个月前来找米叠,但iME只做心理咨询却不诊断精神类疾病,米叠给她做了初步的开导,并介绍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她便回去了。
两个月后,她又坐在了米叠面前。
“最近睡得不好吧?”米叠递过来一杯茶。
“嗯,失眠,梦多。”
“上次的问题,没有解决?”
“医生我看了,没有抑郁症。可是我的情况,好像越来越terrible,”莫岚端起茶,没有喝,又放了下去,她的语速很快,讲话有着外资公司中英夹杂的坏习惯,“公司有一个外派到美国总部轮岗的机会,如果能去,回来基本上就升AD了。”
想必,就是不能去。
“机会难得。”米叠点点头。
“这一去,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家里一听,差点翻天了。”莫岚撑着太阳穴,用力闭了闭眼,细细的纹路在眼角漾开去,倦态绷都绷不住,“婆婆直接抛了三个问题给我:女儿怎么办,老公怎么办,二胎怎么办。”
像是三把大刀,哐哐哐地砸在面前,把地裂开三道缝。
“你怎么说?”
“对我而言,这都是可以解决的。女儿我愿意带着走,给她在国外找幼儿园、甚至找小学,都是可以的。老公不缺胳膊又不少腿,又不是三岁孩童无法自理,异地是辛苦些,但总不至于无法维持。至于二胎,想都不曾想过。”
“和老公谈过吗?”
“谈崩了,”莫岚摇摇头,双唇内抿用牙咬着,像是负伤极重的女将军,强压着隐忍不发的泣音,“他说,你以为你还小吗?你不能这么自私。”
这句话,太具毁灭性。谁不想,永远是个明媚而敢闯的少女。
“米叠你知道吗,三十岁以前觉得光阴好挥霍,三十岁以后岁月如梭。我每天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去拔白头发。有人说不要拔,越拔越多,可我总忍不住。我不怕变丑,我只怕变老。”
“人人都怕。”
“每日都像在与时间赛跑,总有那么多的事想做,总有那么多的地方想去。年轻一辈来势汹汹,他们精力充沛、有想法、有创意,每次看到他们汇报项目,都觉得身上有着我年轻时曾有过的杀气,谁人也不惧。”
“你有你的阅历。”
“阅历?听起来多么沧桑,只有老人家才会提阅历。你知道比拔白头发更让人难过的是什么吗?是拔掉那些半黑半白的发,好像眼睁睁看着时光就这样在手指间流逝,一去不返。”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急促,到后来愈发缓慢低沉,仿佛再无他法,只好认命。每日睁眼,总有潮水般的声音纷至沓来:欸,还不抓紧时间生多一个?欸,给你女儿报了幼升小的学而思了吗?欸,学位房准备好了吗?居然还有大V写文,说职场妈妈欠孩子一句道歉。
可是她只觉得,自己欠自己那样多。职业女性想要兼顾家庭和事业,何其艰难。但有时难的点不在于在两头之间疲于奔命,而是根本没有人理解你的苦。
婆婆说,老公说,他们说。却没有人想要真心听一听:那,你怎么说。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有这么一句: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
而她,避而不及,年轻时所有的热情仿佛都被消磨殆尽。
“地心引力不可抗,要看你最看重、最想实现的是什么。针无两头尖,家庭和事业的绝对平衡只是骗骗小孩,到最后还是要听从你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吗?如果可以选,她只想好好地、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受自己支配的人生。想梦就去梦,想闯就去闯,她想做他明艳照人的妻子,也想做孩子眼里十项全能的母亲。委曲求全的人设,她一点都不想要。
可是她的想,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觉得,她不小了,该醒醒了。
“如果可以重来,真不想结婚了,也不想生孩子了。说什么爱情升华为亲情,听着好像很感人,可是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想用玫瑰换白粥?”莫岚苦笑一下,“其实结婚图什么呢,我的精神和经济独立,我的生活满满当当,自己就能让自己变得更好,让我的人生充盈且有无限可能,我不需要另外一个人来让我圆满。而今骑虎难下,束手束脚,再下去就要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老阿姨。唉,年轻时没看透,真是走错一步。”
“你刚刚说了,人生有无限可能,别这么快就给自己下定义,急着要吞后悔药。”米叠敲敲桌面,指了指手边的一本书,“之前介绍你看有关正念的书,看了吗?”
“睡觉都没时间,还看什么书……欸,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去美国?大不了离婚好了,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想一想,竟愈发憧憬单身生活。”
“你需要的不是做决定,去或不去,不至于会有天崩地裂的差别。”米叠语气平静却郑重,她平日里的慵懒全数褪去,只余下一个心理咨询师的专业和威严,“你要的是好好和自己相处,你渴望的自由并不只有在‘单身’状态下才有,精神上的‘单身’远比一纸离婚证书来得重要。”
“So……我要怎么做?”她那样一个职场上呼风唤雨的人,此时却非常无助和迷茫。
“每天留一段时间给自己,和自己对话。你必须专注于自己身上,不要去想你的婆婆、老公、小孩,也不要去想公司的报告做了没做,业绩还差多少。”米叠在iPad上轻点几下,递了过去,“如果你对自己的自制力没有信心,我们有专业的工具可以帮你。”
莫岚接过去,有点不解,戳了戳屏幕上的图标,“这是什么,Siri吗?”
iPad上响起淡淡的声音:“你好,我是Dr.Ai,抱歉刚才听了你们的谈话。”
“Wow?!”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是你的心灵辅导师,”还是那把好听的男声,与当初和孟橙对话的仿佛是同样的一个人,可是又不太一样,“又或者,仅仅是一个谈心的朋友。”
“Amazing!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仿佛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莫岚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在她面前的仿佛不是一个有着人类智慧的机器人,而是一位儒雅而充满魅力的男士。
“这是iME最新的研发成果,我的助手Dr.Ai,目前还在志愿者测试阶段。”
“听声音都会怀孕……”莫岚耸耸肩,思维开始发散,“要是哪天人工智能可以替换掉我老公的思想,只用他的肉身,哇,突然觉得好美妙。”
“这位女士……”米叠扶着额,轻笑,“说得很对。”
“对一半。”Dr.Ai突然接话。
“对一半?”莫岚好奇。
“人类之所以需要伴侣,是因为大家有情感上、生理上联接的需求,”Dr.Ai仿佛开启教学模式,开始缓缓道来,“而深层次的情感需求之所以被满足,是因为人有‘同理心’,也就是你们女士常常想要的,一个懂你的人。”
“好会聊天……”莫岚低声惊叹。
“人工智能的强大在于他的学习能力、运算能力、和存储能力,我们能快速地调动数据库内的资源辅以帮助,可以根据数据建模冷静地给出建议,但很遗憾,我们没有情感,无法有同理心。你所经历的一切,对于我们而言都仅仅是一个‘案例’而已,我们无法做到,真正的‘设身处地’。”
“所以?”
“所以,回到刚才你的假设,如果人工智能替换掉你老公的思想,他只会给你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但没有爱。”
“OK,这就去到了另一个命题了,什么是爱?”
“字面意思:对人或者事有深挚的感情。”Dr.Ai的声音没有什么语调起伏,一直都是平缓而淡然的,“但对于一个处理个案以毫秒级计算的智能机器人而言,每一个人都仅仅是‘信息’的输入而已,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情感区别。”
“也对。”
“正因为没有‘情感’的依赖,所以无所求。”
“听起来的确是这样,可是有时候想想,人生的伴侣如果是如此的冷静、理性、没有负担、不求回报,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会觉得,他永远都会站在我身边,和我是一国的。”
“见仁见智。”
“Interesting,”莫岚不断地点点头,望向米叠的眼睛闪着光,“你们研发了一个好有意思的产品。”
“谢谢,重点在于它不是一个聊天的工具,你和他交流过程中所有蛛丝马迹的数据都会被获取,”米叠看了看表,时间已过去四十分钟,差不多该结案陈词,“你所不能认识到的那个自己,会逐步被拼凑出来,形成一个画像。我们会帮助你发掘内心真正的渴求,意识到当下问题的症结,一步一步靠你自己的能力,不加评判地去觉察它、感知它、面对它。”
“难道不是去解决它?”她已经习惯了做职场上的问题终结者,世间万物都是有解法的。
“不是所有问题都必须去解决,就像不是所有肿瘤病人都必须切除才能活下去,你也可以寻求一种方法或者态度与它和平共处,让自己与自己和解。”
“听上去像是精神胜利法,”莫岚转了转无名指上的婚戒,抿抿嘴,“说个题外话,你见过这样多的案例,说服过这样多迷茫的女人,想必内心已是通透至极,事事看开。”
“医者不自医。”
“也对……Anyway,这个志愿者项目,我愿意尝试一下。”
“格格会引你去进行下一步的手续,今天就到这吧,”米叠做了个请的手势,“下次记得预约。”
送走莫岚,离下一个客人到来,还有5分钟。她倚在窗边,对着微信发出语音。
“嘿,好像越来越多的女性赞同你的选择。维系一段没有婚姻约束、也没有生育负担的关系,是不是这样爱情才能永久保鲜?又或者女人其实可以没有男人,单身一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是。”
“吼……真是惜字如金。”
“所有人到最后,其实都是孤单一个人。”
米叠拿着手机,没有再说话。格格进来敲门,她点头示意。转身回桌旁,又顿了一下,摁下手机的语音键。
“可是,我偏偏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