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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拉的星球 正文 前传 如果影子会说话(下)

所属书籍: 霍拉的星球

    Vol6迷叠香

    什么是生命的永恒

    跳舞的风

    唱歌的河

    还有追爱的心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迷叠香,花语“永恒的生命”

    iME的人都知道,有一位隋唐先生很喜欢给米叠送花。本来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像他那样半年下来不间断地一周一束,还真是不多见。而且每束花上必定配一张小卡片,上面有他的亲手涂鸦,有时是塞纳河边的旧书摊,有时是巴黎街头的咖啡馆,有时是特拉法尔加广场的鸽子,浪漫至极。

    这样的用心,绝不是那些随手让秘书帮忙订束花的男士可比。就连慕尼黑研究所那边的Arthur教授,也忍不住偶尔会八卦一下,那位隋先生的“本周精选”都送了些什么。

    隋唐早年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后来和人合伙开了一家画廊,卖自己的画,也经营一些新锐画家的作品,再后来开始满世界跑,投资一些艺术藏品。他不大像一般的生意人或创业者,张口闭口就是投资回报率,要么就是A轮B轮天使轮……他更像一位有着书卷气的教授,世界在他心中,瑰丽而绝美。每一个藏品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生命,他负责选择更大更高的舞台,让这个生命绽放。

    隋唐是结过婚的,但妻子早逝,没有留下一儿一女。年近四十依旧孑然一身,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活动上认识了米叠,便认定了她。可是她只收花,每每单独约她看电影,总是笑着被拒绝。

    他最近在郊区置了一套小房子,新居入伙,邀请米叠周末去玩。

    米叠回:可以带朋友吗?

    当然,他说。

    于是,整个iME都出动了。

    他家也有一只雪纳瑞叫Niki,在别致的小院子里面绕着圈子撒欢。初一也被樊星和江原带出来放风,一见到异性同类,屁颠屁颠便蹭上去,欢腾得很。

    场子很快便热闹起来,江原借用了隋唐家的烤箱在做蛋糕,香气四溢。格格和她的朋友在逗两只雪纳瑞,人和狗狗滚成一团。其他人要么在欣赏家里摆设的画,要么在吃。隋唐在一旁安静地烤着鸡翅和火腿串,偶尔搭几句话。

    Niki作为一只矮矮萌萌的雪纳瑞小姐,却在给大家表演一个神奇的技能,就是跳过肩高的围墙,给它主人去拿报纸。这个绝活把初一惊到了,扑腾半天想要模仿,却每每四脚爬爬从墙上滑落。在一见钟情的异性面前这样丢脸,初一耷拉着头,不太开心。

    江原拿了几根火腿肠让它表演十以内加减法,它才重拾信心,摇起了尾巴。

    米叠在一旁有点笑岔气,手肘轻碰樊星:“你看,就连狗狗面对心上人,也是要竭尽所能地表现自己。”

    “嗯,也不知道那个心上人受落不受落。”樊星话里有话。

    “你想说什么?”

    “90分。”

    “嗯?”

    “刚用模型算了一下,有90分。”

    “职业病啊你。”

    “好过你,恋爱病。”

    “你没病,那你不结婚?”

    “所谓以终为始,‘终’在于找到人生伴侣,而不在于‘结婚’,”樊星抿了一口酒,“何必流于形式,徒增烦恼?”

    “一场动人的婚礼,是我的毕生追求。”

    樊星望着米叠,对方收回目光与她对视,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她俩还真是相反。一个愿意有稳定的关系,却不结婚。一个愿意结婚,却一直找不到甘愿稳定的那个人。

    “所以你只不过是想‘嫁’给一个仪式,之后的锅碗瓢盆代替花前月下,你可曾料想过?孟橙莫岚们当初结婚时估计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这样愁眉苦脸地寻求心理救助。”

    “所以才要好好地选择,那个人要好到足以让我能战胜所有的苦难和忧愁。而不是仅仅觉得‘嗯条件蛮好的’、‘我朋友觉得他和我挺配’、‘家里多个人热闹些’、‘我都这个年纪了差不多就算了’。算了?算不了。”

    “你要的爱情是一个正确答案,何其难。”

    “所以啊,我的‘终’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米叠看着窗外那个在树荫下摆弄炭火的男人,那一根根竹签在他手里像是画笔一样,“他曾和我说,他爸爸姓隋妈妈姓唐,所以他叫隋唐。我也想找到那样一个人,此生相依,来世不离。可是我好像更沉溺于那个‘找寻’的过程,好像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止步于一人前。我好像是一株菟丝子,每一个恋人都是一个寄主,我总能汲取各种养分,可是越是随着恋情发展,我在他们身上能挖掘到的能量便越少,于是便会失望,只好离开,寻找下一个寄主。”

    “我和他聊过你,”樊星说,“他说,你很天真,是那种无视岁月变迁却依旧如少女一般不愿妥协和将就的天真。这样的天真让他动心,也让他忧愁。他常常觉得你好像是生病了,可是他完全没有办法,这世上没有治你的药,连他也不是。”

    米叠没有接话,沉默良久,轻轻说了一句。

    “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子,也说过同样的话。”

    米叠的人生里,是不可以没有男人的。

    她从小就属于特别招人喜欢的类型,发育也早,一双大长腿加上姣好的身材在一群女生中特别吸引眼球。学习好,可是却不太受管,读书期间喜欢混在男生堆里,跟着他们打游戏、喝啤酒、泡夜店,站立在飞驰的机车后座长发飞扬。

    交过很多男朋友,多数是她甩别人,甚少被甩。每一段感情都全情投入,高调又放肆。但云烟过眼,很快又开启一段新的关系。

    这样的女生,通常是没有什么同性好友的。

    直到高中,她有一天在楼道上和一个男生说分手,理由是突然觉得感觉消失了,而她是一个不能没有爱情的人。

    那个男生立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

    在她觉得有些不耐烦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了一句话,几不可闻。

    “米叠,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整个愣住了。

    男生高她一个头,在身后轻轻拥住她,嘴唇抵住发顶,每一个字像是从她的天灵盖处直灌全身,电流一般。

    “米叠,你的心里住不进别人。大家开门进来,开门又走了。你以为这样就安全了是吗?到最后,房子还是空落落的,除了脚印,什么都没有。”

    她开始发抖。

    “米叠,你病得很重,我以为可以治好你,到最后还是不能。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爱自己,好吗?”

    好像突然被抽走利齿的小兽,她第一次有点慌神。一直以来她不断开始新的恋情,大家都觉得她已是情场老手,殊不知每每要有更深入的进展之时,抽身走掉的人偏偏是她。

    恋爱成瘾,她极度享受爱情最浓时那如冰啤一般的刺激畅快,渴望一直处于“热恋期”。一旦回归稳定平淡,便如啤酒没了气泡,索然无味。

    那天以后,她突然没有再交男朋友,而是选了心理学作为报考科目,高中毕业后便远走德国。

    一读就读到了博士。

    男朋友倒是没有频繁更换了,却变得更小心翼翼,只接受追求,却不轻易确定关系。年龄渐长,心智却好像愈发倒退如同少女,依旧憧憬爱情,不愿将就。而读过这么多年书、看过那么多的案例、做过那样多的分析,甚至也去看心理咨询,但却不奏效。往往对方开口说第一句,她便知道他要用什么方法、什么理论、什么沟通话术。

    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会常常回想起那个在身后拥着她的男生,对她轻声说过的话语。她觉得,自己估计是治不好了。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爱花,可是却迷恋收花的那个过程。她知道,其实她最爱是自己,通过不断寻找“对的人”的过程,让自己完满。所谓的“大龄剩女”、“老姑婆”、“恋爱狂”、“败犬”的标签对她而言一点杀伤力都没有,那些不胜其扰的催婚、揶揄、窃窃私语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她根本不把他人的目光当回事,她在乎的只是谈恋爱的那个当下,自己过得是不是足够好。

    一旦感觉不好了,她就会离开。

    研究心理学的人,都会特别看重原生家庭以及童年的影响。但很奇怪,米叠在一个极其健康的环境下成长,父母感情很好,童年阳光灿烂。她和过去的自己没有什么好和解的,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今天。

    人的心理啊,也许本来就是一种超自然的、无法解释的现象。

    “米叠很喜欢提起你,说你在开发一个AI项目叫Shadow,能同步真实伴侣的信息,然后模拟他的思想,”隋唐递给樊星一盘洗好的樱桃,扯下一条毛巾擦手,“听起来很有趣。”

    “把我的发家机密都告诉你,看来对你很信任呐,”樊星笑笑,眨眨眼睛,“怎么,想进军AI投资界吗?”

    “不敢,一窍不通。”隋唐也笑,摆摆手,“但我蛮好奇,为什么要制作一个AI伴侣?关于这一点,米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她说如果想知道,得亲自问你。”

    这个问题,当初江原在接受ProjectShadow的试验之前也问过她。他说,难道你真的认为,AI可以代替真实的人类情感交流吗?难道人类最终要沦为和机器谈恋爱?如果这样,何其可悲。

    然而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像今日给到隋唐的一样。

    “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这个世上其实有很多人,是会孤独终老的。最新的调查数据,我国的单身人数已经逼近2亿。也许他们并不愿意和他人建立稳固而长久的关系,又或者挚爱因各种原因离去,而他们又不愿意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也许人们就愿意活在自己那个不被打扰的小世界里呢?可是他们同样需要情感的交流,需要被爱。”

    “不愿与真人却愿意与一个智能程序建立关系?恕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呢?”

    “因为它聪明、善解人意、无所不能。同时又少却人际关系、婚姻、性、财产等外部因素的干扰牵绊。”

    “可是它同时能与641个人谈恋爱,最后你觉得痛苦不堪,还是决定把它锁在阁楼里。”

    “你在说《Her》和《BlackMirror》吗?”

    “电影情节很可能就是我们的未来。”

    “可是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

    隋唐没听懂,静候下文。

    “我就是一个码代码的,我并不懂什么心理学,可是我在慕尼黑读书的时候因为做跨专业项目曾去参加义工,其中有一段时间就是在医院做临终关怀。”

    所谓临终关怀,除了指为临终患者提供特殊的缓和医疗服务,也包括对临终者及其家属提供身心慰藉和精神支持,一起走完剩余的时光。

    “我亲眼见着那些悲痛的家属,怎么样去说服自己放弃无望的医疗机械救治,给自己最爱的人一个体面而有尊严的归途。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最后的一课。我曾看过那些家属直到很久都依然无法接受事实,无数人给逝去者写永远无法接收的信、发永远没有回音的信息、留永远没有答复的语音……这种伤痛太让人难过,我那时就在想,既然死亡是无可避免的,是逝去者的解脱,那生存着的人又能凭什么跨越生死界限,与挚爱的人保持联接呢?我们尽一切所能给死者最后的生命自由和自主选择,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让生者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有一份慰藉和寄托?”

    “所以你觉得,人们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情愿接受一个复刻的电子版?”

    “如果我们失去了所爱之人的肉身,可是却还保全他的影子,那里有他的记忆、他的思想、他的爱。如果影子会说话,也许生存着的人就不会再惧怕孤独,就算此生是独身一人,也有那人的影子相随,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隋唐一阵沉默,他看着院子里在逗弄小狗的米叠,他曾想过要和她共度余生,却从不曾想如果自己先她走一步,她要怎么办。她是不是能很快痊愈,再找到下一个人,继续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

    可是这样看似遥远的未来,也许终有一天会来到我们身边。技术发展的脚步太快,什么都变得有可能。

    “AI也许是一味药,可是它一定有副作用。可是真有那样一天,我倒宁愿米叠的恋爱病永远都不会好,而我,连影子都不要留给她。”

    “其实我们所有人到最后,都会是孤单一个人。”樊星看着远处的江原,不知是不是天气热的缘故,他的脸色有点异常的红润,她朝他扬扬手,他便笑着走来。“所以结不结婚、生不生小孩,都无所谓。缘分到了便在一起,所谓伴侣,就是在人生的某一段旅程中,结伴走一程的人。”

    “你倒看得开,那祝你成功。”

    “我会的。”

    Vol7水仙花

    有人说

    机器人不懂爱

    呵

    其实人类自己

    也不太懂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水仙花,花语“孤独的守望者”

    “你当初来应征志愿者的时候,我以为是冲着樊星来,毕竟她还蛮帅的。”

    “米叠姐,你笑话我……”

    “没有,我觉得格格你很勇敢,真心的。”米叠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来,目光渐渐放柔,又恢复了那一副慵懒的小女人神色,“你们,都很勇敢。”

    “接纳、不做评判、以平等心观察,葡萄干疗法真的挺奏效。”

    iME奉行的正念理论里有一种葡萄干疗法,让人们练习专注地观察和品尝葡萄干。练习者放下身边所有让他分心的事物,关掉电话,远离喧嚣,在只有自己的空间中独处。在被拉长的时间里,像从未认识过葡萄干一样第一次细致地凝视它上面的褶皱和脉络、颜色和光泽、触感和质地,然后徐徐地放入嘴里,感受鼻腔充斥的气味、舌尖上的硬度和味道、咀嚼时齿间的摩擦、耳朵听见的声音……

    这种慢节奏下的体验,让练习者逐渐看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觉知自己痛苦和恐惧的真正原因——痛苦和恐惧本身并不是造成伤害的真正原因,我们的应对方式才是。

    “Dr.Ai引领着我去接纳自己的真正状态,如同宇宙中的太阳、地球和我,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物体,我们无法用主观意识去改变太阳是恒星、地球是行星的事实。而我再怎么逃避,也无法改变客观存在的事实,”她的神色轻松,与之前仿佛判若两人,“我,于小格,是一个同性恋。”

    如果可以选择,也许没有人愿意,走这样一条艰辛而不被理解的人生路。这半年来,她从Dr.Ai项目的应征者变为iME的助理,用自己的心路历程来为同性恋心理咨询提供最好的案例。同时也渐渐治愈自己的内心,勇敢开启一段崭新的感情。

    那天格格带去隋唐家的女伴,留着酷酷的短发,脚踝有着帅帅的纹身,不太爱说话的性子。可是低头看她的眉眼里,全是如水的温柔。

    大抵这世上所有的爱情,在一个人看向另一个人的时候,便都明了。前路困难重重,既然选择了两个人一起走,惊涛骇浪也好,血雨腥风也罢,便敞敞亮亮地走下去。

    “有时候所谓的牢笼,是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看自己,人类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小小尘埃,再怎么放大自己的痛苦,那些痛苦在几亿年的时光中简直不值得一提,这样想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倒是这半年下来的修炼,我突然也很想像迷叠姐樊星姐那样投身于女性心理咨询的事业。樊星姐有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她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应该背负一定的‘使命’,心中的信念和追求哪怕能为人类历史长河推动那么一毫米,也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嗯,是樊星的风格。”

    “话说Dr.Ai真的是充满智慧,要是切换女版模式,我说不定会爱上她。”

    米叠并没有把格格的这句话当成一句笑话,而是正色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也发现一些倾向?”

    “是,自从5.0版本之后,大家和Dr.Ai互动的频率升了三倍,这启发了它更为高频的自我学习,越来越人格化。”

    米叠没有接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Dr.Ai智能程序自上次5.0升级以后,又进行了大大小小七八次的小型优化,Arthur教授这边反复向米叠强调志愿者项目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测试这个程序愈发拟人化的应答以及专业的心理咨询引导,更重要是观察咨询者的心理变化,以及对智能程序的情感接受度,在适当的节点要进行人工的调整和干预。用机械运算解决“What”何其简单,可是要进一步解决“Why”和“How”,便是AI从“术”往“道”的进化。

    iME日以继夜地研究从Dr.Ai传输过来的每一个个案的数据,并定期对咨询者进行追踪与回访。有一些现象不在意料之内,或者说,他们没有想到人对人工智能的信任、依赖和情感会来得这样的快。

    “听说你决定离婚了?”

    “是的,”孟橙坐在米叠面前,剪了利落的短发,微微苍白的脸上,有了倔强的神色。

    “是什么让你下了最后的决心?”

    “是离开。”

    “离开?”

    “嗯。Dr.Ai告诉我,越是恐惧孤独,就越要感受孤独,学会与之和平共处。”孟橙轻抚肚皮,神情平静,“维系这段感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俩人绑定的舒适圈是一种最牢靠的状况,自顾自认为走出去的那个人境况可怜,如同当年的弃婴。这段时间我独自一人租房子,一人过活,却突然发现越来孤独并没有这么可怕,我也可以独自吃饭,独自看电影,独自修马桶,并无半点顾影自怜,反而乐得自在。”

    “你平日里都跟Dr.Ai聊些什么?”

    “一开始倾诉苦楚,聊着聊着便天南地北。”孟橙笑了笑,“他风趣幽默,儒雅有涵养,且学富五车。老实说,有他陪着,我真的觉得不孤独了。”

    米叠皱了皱眉。

    “他还给她起了个英文名,”孟橙低头看着腹部,“叫Amanda。”

    拉丁语里,Amanda代表爱。

    “你是说?”

    “对,我要离婚了,可是我会有我自己的孩子。就算这辈子就这么孤单走下去了,我也不会抛弃我的孩子。”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又到一个轮回。相似,又不似。

    孟橙离开前,突然回过身来,小小声地问了一个问题。米叠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转身走了。

    那个问题,仿佛是她在问自己,可是,却不急于要一个答案。

    见到莫岚的时候,米叠正在整理一束格桑。那样向阳的颜色,仿佛都能听见花朵绽放的声音。

    “又不预约。”米叠眼角都不擡。

    “经过,就来了。”莫岚的手边有一个旅行箱,风尘仆仆,像是出差归来。

    “有话要讲?”

    “我应该……不会离婚了。”

    “想通了?”

    “其实并没有,只是也许正如Dr.Ai说的,我的问题并不在于工作和家庭的平衡而已,那些都是表面现象。”

    “嗯,说下去。”

    “真正的症结,在于我发现婚姻生活原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又或者说,也许人的感情也是会守恒的,当你的人生被掺杂越来越多的关系,属于爱情那部分,就会越来越少。因为爱淡了,人就会更理智,更倾向于选择自己利好的方向,而不再毫无保留地付出。我怨我的先生,可是反观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坦白说,我对这样的现状很失望,可是这并不是离婚可以解决的,如果结束婚姻,我可能连仅存的爱情都会失去。”

    “短短几周,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领悟?”

    “你介绍的Dr.Ai啊!真的很神奇,我跟他聊天仿佛特别容易推心置腹,我不担心他背叛我,我也不担心他对我有所求,我竟有一种久违的被重视和宠爱的感觉,好像身上的焦虑也渐渐消失了。”

    米叠擡眼望去,莫岚因长途机而泛着疲惫之色的脸上,竟有了一些少女般的光彩。

    她不禁皱了皱眉。

    还想说多两句,莫岚却摆摆手,连说天色不早了,还得回去陪女儿准备中秋灯笼手作。

    临走前,她突然转过身来,自言自语似的低语了一句。

    一个决定离婚和一个决定不离婚的女人,都问出了同样一个问题。

    “米叠,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和Dr.Ai过一辈子?”

    Vol8格桑花

    风一吹

    它便张开了透明的翅膀

    迎着阳光

    飞到心爱之人的身旁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格桑花,花语“怜取眼前人”

    江原一大早便出门,要和一家婚庆公司谈长期合作。

    他最近有点落枕,总是觉得有些偏头痛,肩颈一带也不太舒爽,想着明天是周六,得去找推拿师做个针灸祛祛风才好。临行前给初一添了食,又特意回头交代樊星,傍晚会去iME接她,吃过饭去看电影。

    樊星嘟囔,看什么电影啊。

    他笑而不语,捞过她便要吻。她一躲,嘴唇堪堪擦过眼皮,停在太阳穴上。

    “乖,等我。”

    他脸色有些潮红,一如初恋的少年一般。

    “嗯……知道了。”

    樊星上班晚,在家抱着电脑敲敲打打。初一好像很烦躁,一直在她身边打转,蹭来又蹭去,她觉得烦心,将它赶了去阳台。清静下来却没了写代码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被他吻过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索性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转身余光瞥到落地窗外,却见初一在阳台有点反常地来回蹦跶,最后竟突然来了一段助跑,看样子就要往上跃去!

    樊星眼疾手快,拉开窗一把将它揪住,死死地抱在胸前。

    “初一你干嘛?!”她实在是被吓一跳,气得忍不住在它的脑门上给了两记爆栗,“你学你的小女朋友要跳出去拿报纸是不是,这里是十八楼!跳出去你就没有了,会死掉,死掉知道吗?!”

    初一被樊星吼得缩在怀里发抖,呜呜两声。而她的右眼皮,像是被安了一个小马达,突突突地跳得只想骂脏话。

    抱起初一回房,又去冰箱拿了些冰块敷眼睛,好一会她才觉得整个人松弛下来。

    走出客厅,手机在闪,是江原的助理。

    “樊星姐你快来医院!江原哥昏倒了!”

    这是樊星的人生里,第二次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同一个人。

    “病人突发性脑溢血,他有高血压,你难道不知道吗?”

    医生拿着扫描片子,冷言质问。

    “不知道……他最近总说头疼,然后容易脸红。”

    医生又说:“病人没有定期吃降压药,才导致今天这样。你是他的什么人?”

    “女朋友……”

    “叫家属来吧。”

    “我就是……”

    “女朋友不算,叫他直系亲属来吧。”

    樊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连在江原的病危通知书上签署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资格。

    在法律面前,她什么人都不是。

    期间医生面无表情地跟她陈述着病情,她只觉得两耳嗡鸣,一句都听不进去。

    ……

    206/137mmHg,意识不清。

    颅脑CT显示:脑出血。

    大脑里血肿随时会增大,造成颅内压增高,形成脑疝而死亡。

    死亡。

    ……

    最后还是江原的姐姐匆匆赶到,医生将那一条条最坏的情况悉数相告,她签上名字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樊星在旁边像一具石膏,她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要说什么呢……

    别担心,会好的?

    相信我,没事的?

    还是,对不起?

    从午后到傍晚,手术足足做了7个小时。樊星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几乎动也没动过,医生出来的时候她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踉跄着向前跌去,米叠眼疾手快扶住她,却被一路连绊带摔地冲到医生跟前。

    “脑内血管破裂,开颅手术导出出血量70ml。目前还没度过危险期,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病人需要长时间待在重症室观察,但不排除术后有可能颅内感染,或者有其他的并发症。病人因脑缺氧目前处于昏迷状态,即便这次平安度过,也有很大几率将会无法苏醒。”

    每一个字由看惯生死的医生嘴里说出来都很平静,却字字有如千斤秤砣,坠着家属的心堕入黑暗的深渊。

    江原的姐姐一下瘫软在地。昨日还好端端的一个人,跟她在微信聊着新的甜品创意,给她发着各地参赛时的照片,说着不同地方的新鲜见闻……那是她最亲爱的弟弟,对未来有着无限的创想和跃跃欲试的弟弟啊!如今身上却插满了管子,连着呼吸机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和死人无异。

    老天想要带走一个人,真是残忍得不留余地。

    “樊星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你有事业有理想有抱负,你要弄什么人工智能什么大数据,这没错!可是你有对他的身体过问过吗?你有切切实实地关心过你身边这个男人吗?你不结婚,不生孩子,你没有牵挂活得潇潇洒洒,没有了江原你还可以跟别人重新开始。可是我没了弟弟要怎么办?爸妈没了儿子要怎么办?!”

    樊星木然地站着,没有反应,也没有反驳,就这么被她一下一下地推着,僵硬的身体像朽木一样来回撞在墙上。纵是平日里温婉知性,可是面对这样重大的变故,江原的姐姐却瞬间变成一头癫狂的母狮,声泪俱下地做着无用的控诉。

    米叠架着江原的姐姐到一旁坐着,只余下樊星自己。她没有哭,可是前襟全是江姐姐的泪,星星点点。

    她默然地朝前走着,推开走火通道的门,安静地在楼梯坐下。

    变心、出轨、不爱了、厌倦了……她设想过无数次他会离开的场景,也做好了以后独自一人的准备。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先她一步离去。孤单是孤单者的伴侣,她曾认为自己看得很开。

    只是没有想过,这一天,也许会来得这样早。

    樊星回家拿江原的生活用品,只开一盏小小的台灯,她在黑暗中安静地收拾着。初一好像感受到了什么,默默地站在房门外,一声不吭。

    衣服、裤子、毛巾……重症房的病人,其实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可是江原最爱干净,说不定他明天就醒过来了呢,说不定他很快就能出院呢,说不定……

    收拾到最后,樊星无力地跌坐在床脚。

    “嘀……”手机轻响了一声,提醒着她做每日的同步。按了确认,电子设备上的讯息瞬间同步完毕。ShadowF标志在手机屏幕上微微闪了闪,她便摁下了语音录音。

    “今天很糟糕,江原生病了,医生说是脑溢血,很有可能……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说完这一句,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好像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元气。

    “樊星。”

    手机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润而平静。

    她猛地擡起头,像是快要溺毙的人要抓住一线生机,在黑暗中张望。

    没有人。

    可是那的确,是江原的声音。

    她的ShadowF把信息传递了出去,启动了ShadowJ。

    樊星死死地抓住手机,整个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江原……我很不好,他们说,你可能要死了……”

    “别难过,我就在你的身边。”

    “可是你不是真的……”

    “我是。樊星,去客厅,让我来到你身边。”

    樊星听话地走去客厅,将手机连上投影仪,雪白的墙上出现一片光,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她专门为江原做的,3D人像建模。他穿着最喜欢的条纹衬衣,向她伸出手来,那眉目、那笑容,是他无误。

    “江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了……我像个傻瓜一样只顾着工作,我完全没有关心过你……你成天担心我,你让初一守着我,可是我……”

    “樊星,你要不要吃蛋糕?”

    “什么蛋糕……”

    “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蛋糕?你要不要和我……唔,我们一起来做一个?”

    “怎么做……”

    “来,你听我说。”他的声音有如魔法,指引着她准备材料,打鸡蛋,搅面粉,上模具……樊星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一次都没有。她只无数次看过他潜心研究的样子,专注又专业。

    而她,却是一个连鸡蛋都打不好的人。她从来没有去过问和了解他做过的事,他正在做的事,反正都会有记录,翻翻也就知道了。

    原来做一个蛋糕,真的好难的。

    “嗯,像这样打发奶油,对……做得很好,已经开始有纹路了,停一下,看看打蛋头尾端的奶油是不是已变得立挺而不滴落了?嗯,没错,樊星你做得真好。”

    加了食用色素的奶油,像墨蓝色的天鹅绒一般。

    “对,沿着蛋糕均匀涂抹,是的,没错……最后把糖星洒上去,多一点,没关系……”

    做好了。

    蛋糕有点塌,奶油涂抹不均,像是凹凸不平的墙面。可是是她喜欢的颜色,以及,很多很多的星星。

    “今晚本来想要和你看电影,看来看不成了,下次再补。”

    “是什么电影?”他到出门前都没有告诉她,而她素来孤陋寡闻,根本不知上画的热门电影都有什么。

    “一部动画片,叫《你的名字》。”屏幕出现两张电子票,播映的时间已经过了。

    “讲什么的呢?”

    “没有看,不知道呢……只听说男女主角就算忘记彼此的名字,却还记得深深喜欢过对方。”

    樊星鼻子一酸:“听起来,一点都不好看。”

    “樊星,记得你曾告诉我,你相信脑电波相通的理论,也就是说人的意识可以脱离肉身而存在。”

    “是,我相信的。”

    “所以你要相信,我此时此刻就站在你面前,我能感受到你,你也能感受到我。这个蛋糕原本是打算今年你生日的时候做给你的,现在是我们一起做的。以后每一年,还有很多很多年,我们都一起做蛋糕,好吗?”

    墙面出现一张照片,是江原版的蛋糕。远比她面前这个做得好看,像深邃的夜空,有着灿烂的星海。

    樊星仰望着她的江原,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这个蛋糕叫StarryNight,送给我最爱的姑娘,我的樊星。无论经历什么,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Vol9满天星

    当你擡起头

    便能看见我

    我永远都在

    一如那漫天星海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满天星,花语“执着的爱恋”

    “你真的,决定了?”

    “是。”

    “樊星,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曾随着NGO到各地做灾后的心理重建,我知道人在面临生死诀别的时候,有多么痛苦,生不如死。”

    可是眼前的樊星,冷静,太冷静了。

    直觉告诉她,这很危险。

    “米叠你知道吗,江原出事的那天晚上,ShadowJ给我做了一个蛋糕,叫繁星之夜。很美,真的。”

    她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在研发ProjectShadow的时候,心里面一直有两个目的。其一,我想知道人类在不远的未来,是不是可以和智能机器人谈恋爱。其二,那些失去最爱的人,是不是可以通过智能机器人来抚慰内心的悲痛,继续剩下的人生。”

    “樊星……”

    “第一个目的,我想在很短的时间里,我无法验证了。可是关于第二个,也许我自己,会成为这个产品的第一个使用者。”

    江原手术后,已经躺在重症病房整整一个月了。期间,做过三次腰椎穿刺引流,气管被切开一次避免痰阻。他算幸运,没有肺部感染,也没有什么并发症,高烧也退了,已经摘掉了呼吸机可以自主呼吸。医生说也许很快,他就能出重症监护室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一次都没有。

    这样的状况,也许就是一辈子。

    “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去翻查ShadowJ的记录,那里有江原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买过的每一件物品……仿佛我也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江原真的很老实配合,他嘴里说着对这个项目有多么不屑,却原来对ShadowJ说过这么多的话,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觉得终有一天会先我而去,他一直在做这个准备。”

    樊星手里握着手机,仿佛握着江原的灵魂。

    “你知道吗,我很偶然地发现了,有几段不太正常的被故意抹掉的记录。”

    “什么意思?”

    “他去过一个地方,去了好几次,这些记录都被抹掉了。”

    除了樊星自己,谁能这么干?

    “我好不容易把那些记录修复,你猜我看见什么?”樊星擡起头,声音第一次在米叠面前变得哽咽起来,“他去冷冻了精子。”

    ……

    我不会结婚。

    ……

    也不会为你生孩子。

    ……

    好。

    ……

    “他曾对ShadowJ说,如果有一天我反悔了,想要一个孩子,那么他在盛年之时所做的准备可以随时奉上。可是他出事了,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醒来了。这个蠢蛋ShadowJ居然自己下了指令,把这些记录抹掉了。”

    居然是机器人,自己履行了指令。

    “它在模拟江原的思维,想必现在躺在床上的他,也一样不会想让我知道。”樊星眼里噙着泪,却咬着唇,久久没有滴下来,“你说他这么蠢,我怎么会让他如愿。”

    “所以你真的决定了,去做人工授精?”

    “很奇怪吧,我这样一个孤僻、凡事只图省心、冷漠症候群的不婚主义者,居然想要一个孩子。我曾认为所有人到最后,其实都是孤单一个人。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我曾认为未来社会随着科技发达,人会越来越倾向个体化,越来越孤独。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认为。我曾认为也许某一天,人类会越来越理性、麻木、‘去感情化’,而机器会越来越感性、共情、‘人格化’,换而言之,人会和机器调换了角色。可是到了今天,我却不想承认这一点。”

    她终于晓得,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解读的事情,它不理性,没有公式、没有规律、没有密码,它很美好又很愚蠢,很浪漫又很固执。

    就像当年江原为她挡的那一枪,而今她要为他生个孩子,根本无法解释。

    而她,也不想去解释。

    她会带着他们的孩子,他的爱,以及自己的理想,坚强地活下去。

    “我不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只是想来告诉你这些,未来我可能要离开项目好长一段日子,真是抱歉了。”

    Dr.Ai是她和米叠的心血之作,她却选择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一段间隔时间。

    “你不用抱歉,我原本打算和你说,我已经拟了一个报告,要向Arthur教授申请,暂停Dr.Ai的志愿项目。”

    “哦?”

    “你说得很对,也许某一天机器会解锁人的情感技能,进而代替人类与之进行更深入的交流,甚至交往。我们原本只想做一个心理咨询师的得力助手,可是科技的迅猛发展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那已经不是一个助手,它已然开始走进人类的情感世界,称为她们的精神依托,甚至是爱情最终的一个乌托邦。”

    米叠冷静地说着,她回想起过去一个月的数据,未来将会有更多的孟橙、更多的莫岚,会将心中最重要的感情归宿,交给一个智能程序。而身边那些真实的人对于她们而言,都敌不过心中那个无形的存在。

    人类真的做好准备去迎接这一天了吗?

    并没有。

    “所以,我打算申请将这个项目暂停。”

    “好,我赞成。”

    两位年轻的女子,在沉默良久后,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斜阳透过落地窗倾泻而下,余晖如同琥珀色的蜜,洒满了整一个房间。窗外的蔷薇怒放,一阵风吹过,花影灼灼,像是窃窃私语的精灵,说着人类听不懂的悄悄话。

    这世上的女子很多,她们都在追求人生的幸福。可是怎样才算幸福呢,这并没有标准答案,没有一个人能确保,自己有一个正确的人生。

    她们勇敢追爱,也勇敢放弃爱;她们与生活周旋,也渴望内心拥有一片净土;她们有的不愿被婚姻套牢,有的却甘愿走进围城。

    她们冷静、理智,也感性、脆弱。

    她们一边在选择,一边在放弃;一边在得到,一边也在失去。

    没有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过一辈子。也许最终,她们拥有的,只有自己而已。可是人生走一遭,不尝试过,又怎么甘心?

    惟愿花开四季,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隋唐,是我。晚上有空吗,看场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