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晋华的办公室在天扬集团顶层,全景式落地玻璃,不会遗漏任何时候的阳光。椭圆形的办公桌两侧是整齐的书墙,工整的线条、数以千卷的藏书,无一不在昭告来访者,这里的主人是买得起书的。
我坐在在椅子上,隔着那又沉又重的紫檀木办公桌说明了来意,方晋华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眼睛则一点一点地睁大变圆:“小唐律师,我没听错吧。你要帮那个女人来告我?”
他一贯以来都是称我唐律师,今天倒是在前面加了一个“小”字。我笑道:“从您最后一句话来判断,您没有听错我的来意。同时,我希望您可以表现出对我当事人起码的尊重,可以称呼她为吴小姐或者凉眸,而不是用那个女人来指代。”
方晋华无声地哼了一下,身子沉沉进了宽厚柔软的沙发椅子上。“我不明白,这件事情一年前已经结束了,美国检方放弃了对我起诉,现在旧事重提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根据我国刑法第7条第一款的规定,我国公民在国外犯本法规定的罪行,适用本法。您在去年12月27日对我当事人强行进行的性交行为已经涉嫌强奸罪,虽然当时美国检方没有起诉您,但根据属人管辖原则,我当事人仍可以回国后报案,并要求追究您的刑事责任。”我耐心地向他解释道。
方晋华看向我的目光逐渐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他似乎不太想听我继续说下去,不耐烦道:“小唐律师,之前天扬跟你们陈君所合作的相当愉快,我个人对你的印象也非常好。为什么短短一两个月的
“方总,能得到您的赞许,我十分高兴。此前两家公司的合作确实很不错,但那仅仅限于天扬上市项目范围内的。跟目前我代理的这个案子是完全独立的,所以也谈不上倒戈相向。”我有礼有节地反驳道。
方晋华面上的鄙夷之色愈发深重了,他用手指关节重重地在台面上敲了几下,愠道:“小唐律师,我也是年轻过来的人,你的心思我明白。着急着想找个大目标,做件大案子,然后炒作自己,最好能一举成名。可是年轻人,我劝一句,想发光想耀眼,也得先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扎好梯子爬上天去。没个二三十年的沉淀,伸手就想摘月亮,小心别把自己摔死了。”
这番话说得已是很不客气,我倒不以为意,回以礼貌的微笑,道:“方总,我的心思打算如何,一点都不重要。我们可以把话题转回到案子上吗?”
方晋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嗤之以鼻:“转什么转,我为什么要跟你谈,你让李睿来,要不就让那个什么Debra来,当真以为我整天闲着,什么人都要搭理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往外走,连看也不看我。我跟在后头,还没走出他那大的离谱的办公室,就被姚助理给拦下了。“唐律师,方总接下来还有个很重要的会需要参加,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吧。”姚助理客气地说道。
“对不起,姚总,这事是方总的个人问题,恐怕不是别人来就能跟进的。”我亦客客气气地说道。
“那我送您出去吧。方总今天是不会有空了。”姚助理立刻转了脸色,伸出手便将我请了出去。
我之前料到方晋华的交道不好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简单粗暴的来了一招不理会。大门一关,便将我阻在了外头。
回到律所,我想了一会,便给方晋华写了一封邮件,将事情和诉求写了清楚,发送过去,爱看不看的。
接下来几天,没有消息,没有回信。我每天早上照例发一封邮件催问方晋华是否有时间见面,然后便在所里游手好闲地瞎晃。
我知道李睿已经飞去美国了准备手术了,可我连信息也不敢发,害怕他告诉我什么消息,更害怕连他回复的信息也收不到。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敢想,一年前,向他表白的勇气究竟从何而来?
有时候会撞上忙得脚下生风的Debra,逃都没来得及逃,她便喊住我,满脸的不屑道:“被摔门外了?就没法子了?”
我嘻嘻笑着说:“看谁坐得住呗,他们真有本事不理我,我也不能去捶门嘛是吧。”
Debra翻了翻白眼,道:“你可争点气啊,别一下子丢尽了我跟李睿的面子。”
心里一下子暖了许多,再想多说几句,她已经踩着恨天高翩然离去了。
到了第五天,天扬的刘总便约我见面。
跟刘总见面的时候正值上午,蛇口人才公园里人不少,有晨跑的,有带孩子玩耍的,更多的则是附近的白领们一面步行一面开会的,这几乎是近些年最风靡的健康生活方式了。刘总也换上了徒步鞋,一身轻松的运动打扮,一面拉伸着筋骨,一面远眺海景,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懂这健康的重要性,每天就知道埋头写程序,腰椎都要比常人弯几度。后来换了管理岗位,更忙了。每天要见数不清的人,你知道这对一个脸盲症患者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呀。”
我笑了笑,说道:“我记得您在美国开会的时候说过,现在的女明星们在你眼里都是被一个模子按出来的。原来是脸盲症的缘故呀。”
刘总微笑道:“是呀。当时我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后来还是一个女同事提醒我,说这话不能随口说,有歧视女性整容的味道,特别在美国那样的地方,说不定就能惹上官司。我才醒悟过来。像我们这种大直男,脑子里没那么多神经突起,一个不留神就踩雷了。”刘总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胳膊和手臂运动的幅度逐渐变小,话题也转到了重点上,“你去找方总的事,他也跟我说了。方总这个人比我还直,年轻的时候创业失败了,妻子把家里所有的现金都卷走还跟他离了婚。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从此以后对金钱和女人都有了心结,这也算是心理创伤的一种吧。这么多年了,一直忙着事业,也没有结婚,对现在女孩子的心思摸不准,再加上此前的心结,说话做事有时候就显得莽撞了。”
我抿了抿嘴,轻笑道:“刘总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就有些避重就轻了。直男是直男,不懂女孩家的心思我也相信。可莽撞与犯罪行为就得两说了,要说连‘欲拒还迎’跟挣扎抵抗都分不清,我确实是不信的。”
刘总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摆摆手道:“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个。我知道你手上有证据,但你也知道这场官司一旦要真的打起来,无论谁胜谁负,都一定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当然,我也跟方总说过了,要是唐律师真的有什么阴谋,想搞天扬,那她首先做的就应该是向公安报案,走公诉流程。但你现在选择先来找我们,想必就是有可谈的空间了。”他看了看我,试探性地问道,“是对和解金额还有别的想法吗?”
我摇摇头,笑道:“刘总这么说,就快把我说成敲诈勒索犯了。”我迎着风,捋了捋吹乱的发丝,道,“我当事人的想法很简单,她希望能收到方总对当晚事情的道歉,如果方总愿意道歉的话,她可以退还之前按协议收到的和解金。”
刘总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惊讶道:“道歉?怎么个道法?”
“主流媒体上买个版面,说明缘由,并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表示诚挚的歉意。形式你们来定。”
继而又是一段不短的沉默,刘总思忖半日,道:“这个恐怕很难。我跟方总合作十三年了,他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别人是石头做的硬骨头,他就是钢铁打的。意志坚定,脾气也是又拗又硬,想让他弯腰,除非打断了他的脊梁。要他向凉眸道歉,他宁可去牢里蹲上几年。”
“恐怕更重要的是因为方总根本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吧。”我轻轻揭穿道。
刘总点点头,面如沉水,道:“其实,不仅仅是方总,这事你要拿到街上去问一百个人,恐怕一百个人都不会觉得这是男人的错。不好意思,唐律师,我这么说是不是对女性又有冒犯了。”
我笑了笑,示意道:“没关系,我没那么玻璃心,何况您说的也是实话。”
刘总思忖了片刻,又道:“那我就继续实话实说了。凉眸小姐那天参加饭局的动机就很可疑。一桌子宾主13人,都是中美金融圈的男士,就她一位演艺界的女士,而且还是她事前主动要求参加的。宴上对着方总又是敬酒又是奉承的。你让旁人怎么想?”
我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刘总的意思是想说在旁人的眼里,可以判断出我当事人是个怀有目的的女人,一个可以随意跟人上床的荡妇,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举止行为失当引起的?”
刘总连忙摆手,否定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件事情上凉眸小姐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她的很多行为确实很容易引起误会嘛。”
我盯着刘总道:“我不认为这是误会的问题。”我想了一想,随手将头发拨弄到身后,长长的发丝有一部分从刘总的肩膀上划过,惹得他不由地眉头一蹙,我笑道,“今天中午我跟您在这儿散步,我对您百般展露风情,您心里会认为我对您有好感吧。”
刘总想了想,道:“会。”
“晚上我又约您吃饭,然后看电影,接着又喝酒,再让您送我回家。您心里是不是已经认为这是一份我愿意与您发生性关系的邀约了?”
刘总的面部表情变得很怪异,他忍了忍,还是回答道:“男人都会这么想。”
“到了房间里,我告诉您今晚不行,明天再试试说,这时候,您是会选择离开,还是强行留下来,用暴力跟我发生关系?”
刘总对这样的讨论不适应极了,他想了半天,硬着头皮说道:“也许有些男人在这样的氛围会情不自禁,刹不住车,毕竟前面发生了这么多。”
“对。法律上就把刹不住车的行为称为强奸。既然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对自己的言行就需要有百分之一百的控制力。即便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荡妇也没问题,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世界是自由的。无论我穿什么,是怎样的人,抱着怎样的目的与人交往,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在法律禁止的范围内,行为是需要控制的,无论你是谁,跟我什么关系,只要未经过我的同意,就无权侵犯我的身体和自由。更何况,我更倾向于认为方总之所以没控制住,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样做是犯罪,而在于他早就计算好了,认定这是一件可以事后用金钱来摆平的事情,所以才会这样肆无忌惮。”
刘总方才意识到走进我的话圈里了,他摇摇头说道:“你们做律师的,总是能说,我刚才说了,今天不讨论那日发生的事。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的关注点更应该放在如何合理妥善地解决问题上。我重申一次,你提出的道歉是很难的,就算方总自己同意了,公司股东们也未必肯干。一个上市公司老总的名誉是直接跟股价挂钩的。大盘上几天的绿色,那就是数以亿计的损失。”
“刘总,如何摆平股东、如何稳定股价,这是方总和您需要考虑的,我不参与意见。”我笑道。
刘总有些尴尬地笑道,“这个当然,我的意思是,这事对天扬的影响将会很大,所以,我们愿意在金钱上给予凉眸小姐足够的赔偿。你是否可以再劝劝她,毕竟这事再闹出去,也是影响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
我决然地摇摇头,“我当事人跟我明确表示过了,解决这事两个法子,一是方总公开道歉,这事就此结束。二则是走司法途径,双方打一场两败俱伤的官司。要是走后面这条路,方总需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是被股东问责的问题了。”话至此处,便隐隐然有些威胁的意思。
刘总的脸色也愈发难看,道:“唐律师,这样说的话,似乎就有悖和谈的初衷了,连协商的诚意都没有了。”
我摇摇头,笑容在初冬的阳光下显得异常灿烂,“刘总,提出道歉后便不再追究已经是我方最大的诚意,也是最大的让步了。”
这次会面终归无果而散,刘总说要回去再商量商量,我亦同意让出半个月的时间,希望半个月后方总能给到合适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