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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讼之战 正文 第十四章

所属书籍: 非讼之战

    还未等到什么回应,第二天这个事情就被人挂到了网上。首先是一篇长贴,发帖人自称是天扬的员工,爆料十八线小明星贪得无厌,在美国签完和解协议后,又生事端,开价千万,欲再勒索一笔。发帖人说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了,明明老板是一个行止端正,处事公平有魄力的企业家,居然被人这般威胁勒索,求天理!求人心!配图则是方晋华满脸凝重啃着简陋的三明治一边开会的照片。

    紧接着,又是去年同参加宴会的一名宾客发帖,爆料当日细节。这个爆料人用极为详尽的现场描写,回顾了当天凉眸是怎样蹭在方晋华身上,怎样要求跟方总共用一个酒杯喝酒,又是怎样娇滴滴地发嗲索要方晋华的微信号。在帖子的最后,爆料人称,“当时在座众人都觉得老方今日艳福不浅,又觉得这个小明星大胆敢为,日后怕是要红。虽知道,时至今日小明星仍嫌吸引的眼球不够,欲再闹一遍。而一向风流的老方则在此之后,对女宾客都敬而远之了。”

    两大盆脏水泼完,又有一篇貌似中肯的分析长文。从天扬设立之初的艰难说起,五六个人的团队怎样历经艰险,一家一家客户去谈。到如今,成为拥有上万名员工的上市集团,每年纳税以数亿计,天扬网上平台更是一个可以与Facebook相提并论的互联网交流渠道。毁掉这样一个企业家,就是在伤害国家经济发展,就是在伤害广大股民和数万名员工的切身利益。

    这三篇长贴一夜之间被各平台的大V们疯狂转载,凉眸首当其冲成为大众口诛笔伐的对象。我一面翻阅着帖子下面的评论,一面对Debra抱怨道:“不得不说,这一年来,天扬的公关能力增进了不少呀,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否认负面,拼命说自己好话的幼稚阶段了,连主动出击这招都学会了。”

    Debra看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倒挺临危不乱的嘛,到这个关头了,还不打算报案么?我看他们操纵舆论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警方压力,到时候给你个不予立案的决定,哭都来不及。”

    “只要有舆论能影响司法的一天,就不会有真的公平公正。”我又翻了几页,冷笑道,“这帮人,杀人诛心呀。”

    “你抱怨有什么用,我不明白你在犹豫什么,又在等什么?明明可以一招毙命的,拖拖拉拉做什么呢?”Debra皱着眉头说道。

    我看了看Debra,她之前对这事一直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最近倒是被网上的言论激地站到了我这边,也算是意外收获了。“我担心的是,中国不比美国对受害人保护那般严密,一旦立案,证据材料一往上送,凉眸怀孕的细节肯定会被曝出来。这是一把双刃剑,既证明的了方晋华当日的兽行,却也会让受害者吃大个大亏。这样的伤害会成为她一辈子的负担,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希望能将伤害降到最低。”我想了想,又道,“我也不信舆论真就能真被他一家操纵,不就是写文章搞辩论嘛,我也算得上是个种子选手了。谁怕谁呀。”

    还没等我说完,手机便响了起来。凉眸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焦急:“盈盈,我怎么办,刚才经纪人跟我说,我准备上的两个综艺节目临时解约了,明年准备开拍的一部网剧也要换人。我这一年到头就这么一点工作,现在全被搅黄了。我还没红过呢,连粉都没粉过,就要成为过去式了吗?”

    我皱了皱眉头,道:“我们去跟方晋华这样的大佬宣战,他用些手段来弹压我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你现在要做的一个是保护好身边的亲戚朋友,如果他们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不要犹豫,立刻报警。不排除天扬会使阴招,找人装作疯狂网民去滋事。”

    凉眸似乎镇定些了,连连应承道:“嗯,嗯,我明白,我没别的意思,这件事情我会坚持到底。我会告诉我父母,还有一些亲近的家人。”

    “第二是你自己要稳住神,不要管网上怎么骂你,不要跟他们吵架,不要生气,可以的话最好连看也别去看。现在还没到回复他们的时候,更不是你在乎事业发展的时候。这是一场战斗,你赢了,以后海阔天空任你飞,你输了,下半辈子就等着被人指指点点吧。所以,你给坚强点,哪怕这辈子你就坚强这一次,也咬着牙给我撑过去。”我大声地对凉眸说道。

    挂了电话,Debra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变样了,“原来你还有这么硬气的一面,看来之前是小瞧你了。”

    我冲着她无奈地一笑,道:“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从前师父在,就跟个擎天柱似地杵着,我什么也不用担心。后来跟着你,我只需挨完骂把错误一改,就万事无忧了。现在轮到自己上场了,才明白硬抗这两个字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Debra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似乎有几分赞许,又有几分欣慰,终了,她叹道:“我现在有点明白李睿的用心了,让你去收拾一下方晋华这样的人物,搞不好就能给所里添个能扛住事的人,未必不是件划算的买卖。”

    我擡头看着她苦笑了一脸,又继续埋头去写我的反驳长文了。

    熬着通宵写了一宿,在各网站论坛上发了,不到半个小时,不是被删了贴就是湮没在键盘侠们激愤的口水中,就像一捧沙砾入海,连朵小浪花都翻腾不起来。

    我不泄气,又换了几个地方发,结果大同小异。正懊恼着,Debra差人让我现在就去她的办公室。

    我推门进去,她正对着屏幕愣神。见我到了,便将桌上的笔记本一转,屏幕里正是李睿的视频镜头,他的精神看起来不错,穿着浅色的病号服,靠窗坐着。我的眼泪顷刻便涌满了泪窝,哽咽着喊了一声:“师父。”

    李睿冲我笑了笑,一副唐僧般唠叨的口吻道:“怎么哭了?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哎,之前让你好好学本事,你偏偷懒,现在知道学艺不精出门时要挨打的吧。”

    我擦了擦眼泪,破涕道:“谁学艺不精了。他们打不倒我。我是看见你这副样子,故意流泪安慰你的。”

    李睿的眼中似有星辰璨璨,他澹澹道:“我挺好的,昨天做了个手术,医生说很成功。就是腿还有些麻,等再过些日子,我就能回国了。”

    我心上的千钧重负在这一刻几乎都烟消云散了,最最担忧的事情,得到了一个好的答案。还没等我高兴完,李睿又说:“你还有心情关心我吗,你自己的麻烦可比我大。”

    我梗住了喉咙,疑惑地看向Debra,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交给我,说道:“有人向律协告发你在办案过程中向第三方泄露当事人秘密以及当事人不愿公开的材料,涉嫌违反律师职业道德。律协要求所里协助调查的公函已经送过来了。你可以看一下。”

    我有些懵圈,捏着那张纸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打听了一下,是天扬干的。他们认为由于你此前参与过天扬的退市项目,正是方晋华性侵案件发生时,在项目过程中,你有可能获知一些方晋华不愿他人得知的信息,并将这些信息利用在凉眸的追诉案件中。简单来说,双方球员一上场,其中一方就找了裁判,要求将另一方球员罚下场去,不踢了。”Debra停了停,又道,“如果查证属实,律协是有权给予你停止执业处罚的。”

    我有些沉不住气,生气道:“这都什么事,我还没向公安报案,还没启动司法流程呢。怎么就认为我有损他的利益了?”

    “但是你已经向方晋华发送过律师函了,在某种意义上,这已经证明你参与整个事件了。”我憋了口气,扭着头不言不语。Debra又劝道,“对方已经宣战了,你不要再指望方晋华会道歉,该立案就赶紧去立案,法院裁决一出来,钉是钉铆是铆,一切就大白天下了。”

    Debra的话在我耳边嗡嗡地响着,我的双眼蒙起一层薄薄的轻雾,轻轻说道:“我知道这是快捷有效的办法,可是一旦开始打官司,成与败就押上了凉眸后半辈子的幸福。对于性侵案件的受害者而言,施暴者的道歉有时候比一份胜诉的判决书更有效,她们只是想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在整件事情中,她们是无能为力的一方,她们没有错。这也是我执着想和解而非诉讼的重要原因。”

    李睿沉默了一刻,旋即笑道:“挺好,你能这样想问题是真正成熟了。”

    Debra在一旁冷漠道:“那就等着一败涂地吧。”

    李睿脸上绽起一个大大的笑意,一瞬便又消失了,我想对于刚做完手术的他而言,笑也算是一个非常吃力的动作吧,他轻轻道:“法律的意义在于平衡人间的正义,有些正义写在判决书上,有些在财富的增减上,还有更多的则在乎人心上。Debra你不要太悲观,情况并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糟糕。老陈今天已经上飞机回国了,律协那帮人就用他那张老脸去打发吧。至于网上那些纷纷扰扰的杂言碎语,我相信也只是一时的事情,最后总有理智的声音出来定分止争。至于盈盈,”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鼓励与期许,“去赢,不顾一切地赢了他们。”

    受到李睿的鼓励,我跟打了鸡血似的地兴奋不已,一晚上辗转反侧,竟然失眠了。我在思索方晋华的痛处,刘总的弱点,更多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是李睿的影子。他那日渐削瘦的面孔,勉强的笑意,还有温柔的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激起一阵又轻又柔的酥麻感觉。我将自己死死地裹在被子里,只留半张脸在外头,像快要溺水的人一般拼命呼吸,下一刻,我又将头深埋进杯子里,密不透风的裹住,在彻底的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猛烈地跳动着,呼吸时强时弱,浑身滚烫得跟感冒发烧了一般,“他的手术很成功,一个月,或许一个半月,等这场事情结束了,我就该能再见到他了吧。”我心里想着,又像从心底绽放出一朵盛大的牡丹花,脸都笑得发酸。

    第二天,我刚到所里,便听见陈大老板爽朗的笑声。许久未见,他仍是那副圆滚滚的身材,一说话细长的小眼睛便不见了踪影:“听李睿说你去年很嫌弃我选的圣诞礼物?”

    我一愣,想起了那个水晶球,连忙推卸责任道:“哪里哪里,明明是师父他自己不喜欢,说是纯情小女生的玩意。我是非常中意的,水晶球嘛,都是有魔法的,可以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变小再变小,然后装进去。”

    陈律听我说完很是受用,笑眯眯地说:“小姑娘不错,这两年愈发能干了。律协那些老官僚们讨厌得很吧,看我变个魔法,把他们都给封印了,就烦不着人了。”陈律一面说,一面大口喝着手里滚烫的浓茶,像极了老顽童周伯通。

    与此同时,网上对凉眸一边倒的谩骂也渐渐转了风向,开始是一个名叫Rain的网友写了一篇讨论中美两国在对性侵案件认定上的差异,文章通俗明了,让许多人明白了日常生活中许多过界的行为在国外也会被认定为性侵犯。接着,Rain又继续科普女性在遭受性侵犯后,有哪些救济途径。哪些证据应该及时固定下来,日后又有权利去可以追究施暴者的责任。这些文章没有指明写凉眸的案子,却让很多人接受了一个简单而朴素的理念,性侵是一种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被人打了,回过神来你才会去追究打人者的责任。遭遇性侵了,回神的时间要比一般的伤害更长,但不能因为迟钝的久了,就说我没有追究责任的权利了。紧接着,又有不少法律界的大V们纷纷撰文,向公众解释刑法的属人管辖原则,直接道明只要方晋华在美国没有受过刑事处罚,中国刑法就依然有追究他的权力。

    澄清的继续澄清、泼脏水的也继续泼,一时之间网上讨论的好不热闹。这天下午,我接到天扬姚助理的电话,想约我出去单独聊聊。

    会面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小茶庄,姚助理的脸上带着一个方框眼镜,跟他的方脸一配合,倒像是个中古时代的机器人。他给我的杯子斟满了一杯太平猴魁,大而宽阔的茶叶一根根在杯子里站着,像某种海底植物。“唐律师,今天我是代表方总来跟您谈谈凉眸的事。这件事情现在闹得满城风雨,想必也不是我们双方希望看到的局面。我们方总一个好端端想做企业的人,如今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他自己都觉得别扭。”姚助理开口道,一对精明的小眼睛隔着镜片熠熠发光,“您的要求我们也知道了,我们方总的意思是,道歉是不可能的,一万年也不可能。但是,您别急啊,有个但是,他也希望解决这件事对吧,也不希望闹上法院去。所以呢,他想娶了凉眸小姐。”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们神经病啊几个字已然蹦到了喉咙口,差一点儿就要脱口而出了。这是怎样的脑回路,会想出这样的解决方式。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么,我们方总如今是单身,虽然离异过一次,但算上这身家也是妥妥的钻石王老五,配凉眸小姐是绰绰有余的,这已经是方总最负责任的一种做法了。只要两人的婚讯一公开,此前的什么问题都不成问题了,凉眸小姐一跃成为方太太,可是难得的人生巅峰呀。当然,婚前协议也是要签一下的,毕竟天扬这上百亿的股权都是方总婚前财产,日后的股权分红都应属于方总个人。不过光是方总的薪酬就足以保证胡小姐过上富足的生活了。”姚助理眉飞色舞地说着,时不时偷瞥我一眼,见我默不作声,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摸出鼓鼓囊囊的一个大信封放在桌子上,“这里是三万块现金,希望唐律能好好劝劝凉眸小姐,化干戈为姻缘,人这一辈子能飞上枝头的机会可没几回,这就算是谢媒费了。”

    要不是我身体健壮,真想将一口血喷他脸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大清朝解决强奸案的方式。我喝了一口茶,压住了身体内因冷笑而导致的发颤,“姚总,婚姻的基础是两个人两情相悦,你……不,方总突然提出这样的解决方式,是不是太荒谬了?”

    姚助理将眼镜顺着鼻梁往上推了推,正色道:“两情相悦是一种,因利益而结合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婚姻的方式呢。如今这个选择,凉眸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你身为她的代理律师,为何不多替她的利益想想呢?”

    “行了。”我站起身来,打断道,“姚总您的话再继续下去,就有侮辱我当事人的嫌疑了。这事您也不必找我谈,要是凉眸有这心思,我身为她的律师也拦不住。这钱我也不会收,您这么做是不是有收买对方律师的嫌疑了。”

    话不投机,自然又是一拍两散。我走出茶社,想了想还是给凉眸打了个电话,知会她这个事情。凉眸的反应倒是比我想象中冷静,她嗤笑道:“那个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认为谁都想攀龙附凤,他以为自己是谁呢?谁爱嫁个强奸犯谁嫁,反正我不嫁。”

    听她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不少。一边开着车,我一边琢磨着,这男人的心思跟女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啊,连婚姻这种事都可以摆到谈判桌上来谈。方晋华果然是超级大直男式的思维。转念又一想,方晋华这么想并不奇怪,他本就是个做宏观决策的人物,可刘总应该是很清楚我的想法,姚总虽然向来没什么底线,做事却是一等一的细致,何至于也出这样的纰漏。

    一面想着,车便忘记转弯,直直地驶向深圳湾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