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岚快被烦死了。
她勇闯向明诚办公室的“事迹”在全公司范围内广泛传播,现在人人都知道,制造二部出货组来了个年轻漂亮的二百五。
这还不是令周岚心烦的原因,反正她一向自诩脸皮厚,真正困扰她的是林清扬离职的真相:他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有凭有据,公司念他是老员工,没有赶尽杀绝,让他赔款并辞职了事。
而这个真相公司里好多人都知道,除了周岚。
“老林在的时候对咱们那真是没说的,该提拔提拔,该奖励奖励,好处一点不少咱的,所以我想,他那事也不怎么光彩,能不说就不说了吧。”袁喜事后向周岚解释。
而林清扬在与周岚剖心交谈那次,又故意隐瞒事实,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蒙冤者,给周岚的冲动埋下了伏笔。
但是,她能怪林清扬吗?他不过是想在临走前,在不知情者面前维护一下自己的形象罢了。
“我还有个绰号,”周岚呼出一口闷气,“叫蠢到家!”
袁喜安慰她,“谁没干过几件蠢事啊?你这个影响面是大了点,但也没什么,又不是偷人!那谁谁和谁谁乱搞,让老公给打破了脑袋,现在不还照样天天来上班?天大的事,等风头一过全都能消停!”
周岚一想也对,心情稍微好了点。
晚上到家见着钱慧玲,心里那不舒服的劲儿又猛涌上来,忍不住发起牢骚,经不住钱慧玲盘根问底,她竹筒倒豆子,把来龙去脉交待得一清二楚。
钱慧玲还没说什么,在房间做功课的周尧已经蹦出来朝她轰炮了。
“你有病吧?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轮得到你出头吗?你是花木兰还是孙二娘啊?”
周岚反驳,“谁说没关系了,要没有林清扬关照,我能进出货组吗?我又不知道他真拿黑钱了!”
周尧靠着门框讥讽她,“那是什么高档岗位哦,值得你闯到总经理办公室去显摆你那点可怜的智商….我看你就是脑子进水了!”
周岚好容易平息下去的火噌地又冒了出来:“周小尧!别拿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要搞搞清楚,谁是一家之主!”
周尧也不示弱:“周小岚,你也给我搞搞清楚,在我够年龄当家做主前,这个家是咱妈说了算!”
周岚怒不可遏,“妈你评评理!周尧说的这话要多没良心有多没良心!”
钱慧玲皱眉:“行了你俩!也就吵架时想得起有我这个妈,平时我说话你们谁听过?”
“阿尧在吗?”徐朗在门外喊。
“在!门没锁,你进来啊!”周尧耀武扬威从姐姐跟前走了出去。
周尧小时候特别怕姐姐,因为胆小爱哭,常被周岚欺负。他去找爸爸告状也没用,爸爸只要一听周岚说:“弟弟今天又哭了!”就把姐姐的“恶行”抛在脑后,教育重心全放在男子汉气概的问题上了。所以周尧认为,姐姐的嚣张一定程度上是被爸爸惯出来的。
不过别人欺负周尧,周岚也是不干的。
别人不服气:“你自己也欺负他。”
周岚语气骄横,“他是我弟,我欺负他可以,你欺负他没门!”周尧简直无语凝噎。
等到周尧上了学,才终于峰回路转,年年成绩拿第一,聪明才智甩同龄人一大截,没人敢再欺负他,他也不哭鼻子了,成了爸爸的骄傲。
而周岚在学校里,却经常被老师以惋惜的口吻评价:“人长这么漂亮,怎么脑子里全是浆糊…….”
周尧有次去办公室交作业,看见姐姐低着头挨训,真叫一个身心舒泰,从此长了气势,越来越勇猛地扛起了反抗大旗。
徐朗穿了件白色短袖T恤,脖子里挂根仿铂金的粗链子,人瘦,肌肉也分明,肱二头肌硬得跟小铁疙瘩似的,笑眯眯的神色里透出得意和显摆。
周尧一眼就瞧出端倪,冲上去扒拉开他的短袖袖口,“你刺青了?”
“嗯!”徐朗干脆扯去T恤,一条盘桓在肩膀和前胸的青龙立刻现出全貌。
“怎么样?过肩龙!”徐朗期待地盯着周尧。
周尧嘴一撇,“干吗弄这个啊?”
“不好看吗?”徐朗有点失望,“这是照陈浩南的样子刺的!”
周岚从里屋出来,朝徐朗瞥了眼,不满地说:“怎么弄个古惑仔的造型回来?”
“帅!”
徐朗鼓了鼓胸前的肌肉,希望周岚能多看自己两眼,但她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在里面冲徐朗喊:“古惑仔有什么帅的!一群就知道打打杀杀的二愣子!”
在这点审美上,姐弟俩难得达成了一致。周尧点头说:“香港人没文化,就认钱——进香港公司的人也一样!”
周岚凌厉地喊:“周小尧,你还想挑事儿?”
“又没说你,你太敏感啦!”
周尧对徐朗挤眉弄眼,徐朗则闷闷地重新把T恤给套上。
“霜霜在家吗?”周尧压低嗓门问,注意不让姐姐听见。
“不在,吃过晚饭就去同学家做功课了。”
“男生女生?”
徐朗笑起来,“放心,是女同学。”
周尧讪讪,“你什么表情,我随便问问而已。”
“我懂!”徐朗推他一把,“你也做功课去吧,我找你姐聊会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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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果然风平浪静,再没人对着周岚指指点点笑了。逸闻八卦像某类细菌,繁殖得快,死得也快。
冷静下来想想,周岚觉得为林清扬犯蠢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是他把她招进了艾斯,而她现在依然认为,能进艾斯是自己的幸运,这里有开阔的厂区,不像她打工的那家餐馆,从厨房到大堂一共就没几步路;这里还有近千名员工,你完全可能从中找到聊得来的朋友,也可以对讨厌的人置之不理,反正有的是地方避开他人。简言之,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松弛的,有选择的,当初她急于想离开餐馆,无非因为在同一屋檐下那日益紧张且无处回避的人际关系。
还有总经理向明诚,即便被自己冒犯,也笑吟吟的不生气,大家都说他人好,看来是真的了。
羞耻感退潮后,周岚勇敢回忆起自己乍然闯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她没想到里面坐着俩人,不过她很快就判断出谁是向明诚了,不光是年纪的缘故,他看上去很沉稳,神情是温和的,但或许只是假象,周岚能感受到他微微内敛的气势,引而不发,给人距离感,是那种公司领导者该有的样子。至于五官长什么样,反倒是模糊的,也不重要,只需瞥上一眼,周岚就明白,这是个和自己完全处于不同世界的人。
他的普通话讲得不错,听不出明显的港味。这一点也令周岚印象深刻。
有那么两次,周岚在从食堂回部门的路上,捕捉到向星宇的身影,他钻进一辆深蓝色宝马,把车开出了厂区。
两次都在十二点多,周岚不知道他是下班了,还是出去吃中饭。她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他,公司里也很少有人会谈论到他,仿佛他是个不存在的人。
有一天,周岚问袁喜,“小向总具体是干什么的?”
“他?他好像调去销售部了吧,归程珣管,不过程珣哪敢管他呀!”袁喜检点着一款票夹,“反正销售部也没什么正经事,谈客户谈合同都是总部说了算的。”
偶尔,周岚会找着机会去行政楼里递个文件之类的,向星宇办公室的门总是关着,看不出他在不在里面。
倒是每回都能撞见程珣,手上抓一杯咖啡,拖着熊一样的身躯,慢吞吞在过道里走,向周岚投过来的目光里含着戏谑,别有深意。周岚毫不含糊地把脑袋转向另一边,避过与他打招呼的场面。
“他没什么的,就是喜欢看美女,开玩笑!”袁喜说,“不然多无聊啊!这里的销售部就是摆摆样子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香港?”
“可能总部没他位子了吧?再说,他薪水高,吃喝玩乐的地方也不少,又没老婆在身边看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听袁喜这么说时,周岚又想起向星宇,想起那惊鸿一瞥的侧面和背影,带一点点落寞,还有无所事事的空虚。
周岚甚至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不知为什么,她能肯定他不快乐,一点也不。
正是这一点孤寂感,淡化了向星宇身上其他的标签,在想象中拉近了周岚与他的距离,对她来说,他更接近于真实的人,而非向明诚那样,仅仅是另一个世界的模糊代表。
轮到上晚班,管理人员都下班了,车间气氛松懈,周岚懒得跑食堂,晚饭就躲在出货部的小办公室里吃。
她依然固执地用着那只小饭盒,不过妈妈为了让她多吃点,会把饭夯得很硬实。周岚用勺子舀米饭时,感觉像在切米糕,需要用一点力气,她抱怨过,而钱慧玲我行我素,知道女儿和自己一样,从小俭省,一定会把饭吃光。
徐朗也依然风雨无阻地给她到车站送饼,周岚照单全收,她还没有完全放弃减肥计划,但挨饿的滋味太难受了。
那天晚上下雨,雨下得萧索,一场秋雨一场凉。
出货组的办公室有前后两个门,一个通往车间,一个通向室外。凉意从敞开的前门逼进来,周岚穿着单薄的工装,打了个哆嗦,起身把门掩上。
快十点了,她从帆布袋里取出饭盒,还有酥饼,工工整整摆放在桌上。钱慧玲教过他们姐弟很多道理,但周岚只记住了一条:要珍惜粮食,吃饭是一件庄重的大事。
还没来得及吃,有人在后门叫她,很急的语气,她赶紧撂下晚餐跑过去。结果没什么要紧事,车间里也有人在偷偷开伙,带了一饭盒的干蒸馄饨,请周岚去尝几个,这在同事之间是常事。大家一边吃,一边闲聊,气氛异常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