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召开部门月度会议时，周岚的感冒已经痊愈。
Linda统管人事和行政两大部门，人事部要比行政部阵容强大，地位也高，等一位人事经理和四位人事专员汇报完，才轮到行政部的Ann上台，周岚则是垫底的。
在Linda的持续鄙夷下，周岚如今的着装终于抛开了小家碧玉的路子，改走职业女装风，她新添了西装套裙、高跟鞋，每天早上不惜花半小时给脸上妆，虽然都是山寨货，毕竟底子好，拾掇完了在办公大厅里一亮相，吸引目光无数。
所以，当Linda点她上台时，周岚颇有信心地站起了身。
她事先已在电脑里找到总结汇报的PPT格式，更新了几项数据，又修改了结论里的一些表述方式，自认为过关是没问题的。
但Linda一点也不满意，嫌她把报告做得干巴巴的。
“毫无创意！完全照抄前任格式，你自己一点脑子都不用动吗？”
周岚心想，我天天不是跑腿就是挨骂，能整什么创意出来？
Linda又问：“员工满意度调查的数据呢？明年的预算列表呢？”
周岚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你没告诉我要做啊！”
Linda一拍桌子，“那你不会问吗？”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怎么问呀？从来没人告诉我。周岚正要反驳，Linda已经不耐烦地朝她挥手，“下去下去，笨死了！”
会议室里响起窸窣的笑声，周岚脸上开始发烧，像咬了苹果的夏娃，突然就有了羞耻感。初上台时仗着形象完美营造起来的自信，这会儿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她知道同事们的幸灾乐祸所谓何来——没有真材实料，你打扮得再漂亮也只是个赝品，徒增笑柄。
散会后，周岚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心情漂浮，无心做事。
人的忍耐力说起来也是挺奇妙的，无数次她打算爆发的前夕，劝自己忍一忍，也就这么忍过来了。
而今天在会上，Linda对她的羞辱不比平时更重，她却被狠狠触痛了神经，一时三刻坐立难安，新仇旧恨全堵在胸口，怎么努力也排遣不了。
既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岚密切关注着Linda办公室的动静，等确定只剩那老女人一个在时，她抄起一个文件夹走了进去。
Linda对她不请自来很是恼火，“我又没叫你，你来做什么？”
周岚把文件夹用力摔在她桌上，“我是你的下属，不是你的奴隶！你要我做事可以，但请你事先给我讲讲清楚，什么内容，什么要求，麻烦你都给我列一下！你说的没错，我是不够聪明，所以别总让我猜来猜去！还有，请把你那些疑问句、反问句、冷嘲热讽都收起来，有话好好说，死不了人的！”
Linda气得嘴唇都哆嗦了，“你果然，果然是女工出身，一点规矩都不懂！太无礼了！赶紧滚出去！”
周岚说：“我要是无礼，也是跟你学的，你平时怎么对我，我现在也怎么对你！说到无礼，你还没见过我真正无礼的样子呢！”
她从文件夹里取出一页纸，推到Linda面前，“以后你要我做什么，都写下来，千万别遗漏，如果再无中生有骂我，别怪我不客气！”
“你走吧！我不会用你了！”Linda起身赶她，“你这样的臭脾气，只配去楼下呆着，我在写字楼做了二十多年，头次见识你这种野蛮人！”
周岚比她高半个头，气势上先就赢了一局，而且刚才那一番直抒胸臆的发泄，让她着实觉得痛快，这会儿双手往腰间一插，笑呵呵说：“我干嘛要走？本来也不是你招我进来的，你没权利赶我走。还有，你今天要不把工作内容给我列明白，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流氓！无赖！”Linda在门口愤怒地跺脚，“好！我请不动你，我找把你塞进来的人评理去！”
她一阵风似的朝总经理办公室卷过去。
大厅里蠢蠢欲动，好些人都听见Linda办公室里的动静了，纷纷伸长了脖子张望。周岚抱着膀子靠在Linda的办公桌旁，脸上得意洋洋，内心却有点发虚。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没能忍住一口气，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向明诚会站在她这一边吗？她没有任何把握，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可她不是泥人，能由着Linda揉捏。
等周岚站得脚酸时，向明诚的秘书走进来，“向总请你去他办公室。”
秘书表情严肃，周岚也跟着惴惴起来，到了总经理室门口，她心一横，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就算死，姿态也不能太难看，便昂着脑袋，神情桀骜走了进去。
Linda居然在里面哭哭啼啼，向明诚的办公桌上堆着一团团用过的纸巾，乍一看去，很是扎眼。
周岚瞠目结舌在门口站着，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明诚向Linda说了几句，听口气像是安慰，然后Linda站起来，拿纸巾在通红的眼睛上使劲摁了几下，目不斜视从周岚身旁走了出去。
“坐。”明诚吩咐周岚，脸上一丝笑容没有。
周岚的锐气被Linda的哭声抹去三分之一，又被明诚的脸色抹去三分之一，还剩最后三分之一，勉强支撑着她的骄傲。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么？”
周岚原以为会有个缓冲，至少明诚也该听听她对事件的描述和看法，可他完全不管真相，一句话就给自己定了罪。
心一冷，锐气又全都回来了。
“不知道。”
明诚见她腰板挺得笔直，表情倔倔的，毫无服软的可能，便坐下来，放缓语气说：“如果你不懂控制自己的脾气，不懂怎么和上司相处，那么，即使我今天帮了你，让你重新回去，将来Linda还是可以找个理由，正大光明叫你走。”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周岚咄咄逼人中含着委屈，“我什么都照她说的去做了，可她就是不喜欢我，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低三下四去讨好她？”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为了，达到最后的目的。”
“那我宁愿辞职！”
“然后呢，永远做一个女工？”
周岚沉默。
“你甘心吗？”
“我觉得我没错。”周岚开口了，依然不服气，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反问，“为什么她那样的人可以留在这里？”
明诚没有恼火，平静地回答：“她在这里有她的理由，我没必要告诉你。”
周岚咬唇不语。
“你想要一个绝对公平的环境？不存在的，要么放低身段，留在办公楼里，要么回车间，维护你的尊严，但别再说你有多努力。”
周岚只觉得气闷，“您的意思是，努力就得放弃尊严？”
明诚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那么年轻漂亮的脸蛋，对未来充满幻想，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前途只能到此为止。他忍不住想，如果这女孩长相普通一点，会不会反而是好事？
“一定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吧。”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想获得什么，肯定要先付出，有时候是努力，有时候是尊严、骄傲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和你在学校听到的不一样？可现实就是这样，你看那些成功者，外面的人以为他们只是运气好，但如果你让他说一件经历过的最悲惨的事，你肯定会觉得无法忍受。不过成功者从来不会告诉你真相，尤其是那些放弃尊严才得到的东西。”
周岚眼里浮起迷惘，她太年轻了，明诚说的她还理解不了。
“勇敢可以为你赢得机会，但不能保证你获得成功，你想成功，就要沉住气，懂得忍耐，尤其在你实力不够的时候。”
明诚微微耸肩，“不过，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可以选择辞职，你——永远是自由的。”
周岚纠结了会儿，终于低声问：“我该怎么做？”
半小时后，她走进Linda的办公室。
“对不起，Linda，我刚才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Linda冷着脸，目光转到文件夹上，“把你的东西拿走。”
周岚乖乖拾起自己摔在桌上的文件夹，不敢再逼Linda给自己写工作职责。
抱着文件夹走出来时，她在心里说，等我将来有了实力，一定找机会捏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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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da再次坐进明诚的办公室，这回没哭，但态度强硬，她不要周岚。
明诚劝她，“周岚是没Office经验，不过她年纪小，有热情，你好好培养，她以后可以帮你做很多事。员工是要耐心栽培的，不可能刚开始就完全达到你的要求。”
Linda当然还没大胆到当面指责总经理推荐的人不合格的地步，她一咬牙，改口说：“其实行政这块不需要再加人了，把周岚放进来是增加了我的成本。”
“哦？”明诚在沙发上坐着，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听她说。
两个月前，Linda还曾跟他嚷嚷过人手不够的问题，这女人果然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连编造理由都不需要遵循逻辑。
Linda揪住这一点侃侃而谈，“之前Monica离开，她的事统统移交给了Ann，Ann也都应付得来嘛！说明Ann的工作量排得很松，公司可不养闲人。所以我认为，行政专员有一个就够了。”
言毕，得意洋洋看着明诚，但凡是做老板的，谁不爱听降成本这种说辞呢！
明诚捏着下巴想了片刻，点点头，“既然你这么说，好吧，等我考虑一下再作安排。”
Linda大喜，忍不住得寸进尺，“我看不如把周岚放回原来的部门，怎么说她做老本行也熟悉了，而且别的工人看见就会明白，没真本事，即使升进办公室，还是会被降下去，大家更要好好努力哦！”
Linda离开没几分钟，何泰来敲门，进门就笑：“Linda又来胡搅蛮缠了？”
明诚挑眉，摇摇头。
“我听程珣讲，昨晚她打电话给方总哭诉了。”
“意料之中的事。”
“方总别的没听进去，就关心周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能让你鬼迷心窍，破格提拔，她还专门打给程珣问情况。”
“程珣怎么讲？”
“就告诉她人是个靓女，但脾气特别坏。”
两人同时笑起来。
程珣与何泰一样，都是方静菊安插在明诚身边的人，何泰算是被明诚拉拢过来了，但程珣的态度一直比较暧昧，他既会把工厂的情况透露给方静菊，也会把总部的一些内闻告诉何泰，告诉何泰就等于告诉了明诚。明诚一直没有为难过他，也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而且他了解程珣，这人没野心，只想保住自己的安稳。
何泰扫了眼明诚，斟酌着说：“其实宇仔人不错，几次同我讲，不想在这里虚度光阴。您说，他会不会哪天跟方总摊牌？”
明诚苦笑，“他太听话了，没有外力根本不会动。”
何泰轻叹一声，不再说话。